這是一篇武俠小說,是 2008 年寫作的,可是未完成。前些時候,翻閱以前練手的作品,無意間發現的,可是竟想不起來要寫一個甚麼樣的故事了。
這一系列,前後快五萬字了,但是我對後面的故事並不滿意。即使滿意了,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寫些甚麼,所以不如推倒重來,重新構思一個故事。遺憾的是,我並不擅長寫故事,我喜歡寫景,寫環境,寫氛圍,寫心理,唯獨故事是個軟肋。如果將這些裝飾去掉,這個故事恐怕又無趣極了。
但是楔子部分我還是挺喜歡的,雖然很多情節的發展無法理解,有些情景又過於飄逸,人物塑造沒有特點。可是畢竟是自己寫的,總忍不住要包庇一下。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能夠寫完。
之前申請了一個郵件列表 tinyletter.com/lepture,我將在這個郵件列表裡更新新的章節。如果有興趣的話,請訂閱之。訂閱者多於 200 人後,我將開始構思這個故事。所以想要繼續看下去的同學,廣泛傳播之。
下面先預覽一下我將保留的楔子部分吧。
桂花蒸的夜,到处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清新。刚过了中秋,月还是银盘似的满月,然而月光不像平时般清冷,是暖玉里散发出的光泽,温润莹澈。
月光照朱楼,照在二楼的丫鬟鸣翠身上。她着一袭翠竹底色的描白敞袖褂子,下面是藕合色齐踝长裙,发钗已经退去了,头发顺背直披下来。这时候她正凭栏远望那一轮圆月,凭空里轻声叹了口气。她卷起袖子,两只胳膊搭在栏干上,月光直泻过来,越发显得她膀子白净了,然而偏偏于这白净的手臂上刻下了几道血痕,是鞭子抽打过的。鸣翠低头瞟了瞟,咬了咬嘴,便又向着月亮瞧去。
她屋里还有两个丫鬟同住,下人们的住所自然是略嫌挤些,倒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听到身后有动静,便回过头来看了看,是鸣微。
鸣翠便放下了袖子,问她道:“你怎么醒了?”
鸣微掀起毯子下床过来,伸了伸胳膊,舒展一下筋骨,道:“这天怪热的,竟被热醒了!你怎么还没睡?”
鸣翠便又转过头去看月亮,轻声道:“虽然热,你倒是披一件衣裳,比不得夏天,到底是入了秋,仔细着凉。你也过来看月亮吧。”
鸣微笑道:“哪里就着凉了!”说着便过去了。她只穿了一件月白色里背心,光着脚,头发是枕过后的凌乱的发式,她便张手理了理,拉顺了披到背后。鸣微道:“你倒是好心,你们大姑娘竟不曾替你想过?手伸过来给我看看,我这里还有些药膏,是上月张大夫来时我私底下向他要的,拿来给你涂涂。”
鸣翠苦笑道:“我们小姐也真是命苦了,自小便死了亲娘,而今大了些,老爷竟要将她嫁给一个傻子,换了是我,我也是不肯嫁的。”
鸣微叫道:“哎呀呀,大小姐。你左右不过一个丫鬟,将来最多不过放出去配个小厮罢了。你倒想想,楚王的傻儿子总要强过那些灰孙子的灰儿子吧。”
“你们嚷什么呢?还不睡么!”是屋子里另一个丫鬟的声音。
鸣翠轻声道:“小声点吧,别把她给吵起来了。——我们是丫鬟,小姐可不是。阖府上下,哪个不觉得把小姐嫁给个傻子委屈了小姐!就我们这样的人家,要招俊俏哥儿作上门女婿,那少说也得来个千把人。真搞不懂老爷是怎么想的,居然要将小姐嫁给个傻子!”
鸣微道:“你倒是少说点吧,仔细给人告去了老爷,又是一顿好打!其实老爷也不容易了,自从夫人去了,这么些年来也没——阿嚏!”
鸣翠道:“快进去焐一焐。我说的吧,叫你仔细着了凉,你又不听。哎呀,经你一闹,搅得人越发睡不着了,你快进去睡去,让我一个人静静,过会儿也好去睡觉。”
月影映在蟹色的暮空里,仿佛一张药膏子,贴在划破了的天空,一息突兀的沉痛。鸣翠终究没有睡下,直愣愣地瞧着远方,“不知道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她小姐叫李溆茗,刚过了十五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是从下人那里听说的,她父亲给她说了个傻子夫婿。她自然不肯,同父亲闹也没有结果,没奈何,只好求着丫鬟鸣翠帮忙打点一下,疏通疏通家里的奴仆,自己备了细软逃出府去。
买舟南下,至公安歇脚。
她这还是第一次出门,格外兴奋,对一切事物倍感新鲜。然而快乐总是不长久,包袱很快便弄丢了,也不知是被偷去了还是自己给忘在哪里了,但是结果总是一样,自己已经陷入了穷困。幸好还有些许随身的饰物可以拿去当掉,也足够回家了。
可是真的就这样回家么?她不甘心,怎么会甘心!才出走两日便回府,叫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她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怎么也得过上一个月再回家,现在就留在公安吧,得熬且熬。
八月廿四,这并不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平凡的早晨,平凡的街市,平凡的人们以及他们平凡的吵嚷声。太阳还未升起,天已经放白,菜市场里一阵喧闹,卖菜的小贩与买菜的妇人叨唠着价钱,为一文钱而争得面红耳赤。
溆茗嗤鼻而笑,她当然不能嘲笑他们的小器,她也不愿意去嘲笑这些人,有什么可笑的呢!她只是自嘲——她竟连一文钱都没有了!这实在太可笑,她连值得一当之物都没有了,只有这一身的丝绸箭袖还值些钱,但是现在恐怕也不值钱了,纵使很值钱,她也不能去当掉。她这时散步于菜市场中,蓬松的头发凌乱着,沾满了灰尘泥垢,土灰色的脸上纵横几笔无奈,土灰色的衣衫上镂空几缕破洞,是纯粹的土的灰色,一种不起眼的色彩。
菜市场并不只卖菜,有时还有卖粥卖馒头的。像屠夫的刀,也并不只是宰猪宰牛的,有时候它还可以宰人。卖粥的开始吆喝起来:“粥,热乎乎的粥,一文钱一碗咯!”卖馒头的也接着吆喝道:“馒头咯,两文钱三个咯!”
溆茗朝他们瞪了一眼,心里恨恨道:“嚷什么嚷!真烦人,把人家肚子都给叫饿了。”可是她没有钱,她第一次深陷于这潦倒的尴尬境地,只有无可奈何地叹气,甚至自己都开始怀疑起当初的决定了,心下悔恨:也许嫁给楚王的那傻儿子至少比现在强些吧。
这次的离家出走,她经历了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出了荆州城,第一次乘船,第一次住客栈,第一次进当铺……第一次流落街头,现在又是第一次乞讨,而且还是向卖馒头的小贩乞讨,倘若被拒绝,那可真是无地自容了。幸而这小贩心还好,给了她两个馒头,溆茗心里默默祝道:“将来必定加倍奉还。”可是她没出声,说了别人也只有把她当疯子,徒惹嘲笑。
菜市场里忽然起了异样的声音,也是吵嚷,然而不似先前的那般平和的吵嚷,夹杂了几许恐慌。是几个无赖前来捣乱,一阵推扰着向溆茗这边过来,他们倒并非冲着她来的,不过正好溆茗在市场的一头,他们是从另一边砸过来的,稀稀啦啦乒乒乓乓,先来个下马威,震住了小贩们,才方便收保护费嘛。
溆茗又多了一个第一次的经历,第一次被无赖围了起来,看他们张牙舞爪地一点一点逼近。她不住地向后退去,不过三四步便抵着一块案板了。
“是个娘们,洗一洗兴许还挺标致的,咱们抓回去卖给叶大娘倒也不错。”是一个无赖的声音。很动听的声音,天生的歌喉里的声音,可是偏偏用来说了这样的句子,是对才能的浪费也是对才能的侮辱!
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
太阳已经露出了轮廓,在景泰蓝的天空绘出酡红的一轮圆,又将这酡红溢射出去,醉染了附近的云朵,也醉染了溆茗的面颊。无端的,于这醉人的柔和的日光里现出一张俊秀的脸庞来,线条明晰的轮廓,方脸,浓眉,鹰鼻,细唇,只是眼神里却一片散漫与颓丧,不似他身体一般的精神抖擞。他穿一件淡桃色无绣丝制长袍,拦腰一围浅黄色丝巾玉绦,下面是灰白描翠的裤子,土色布靴,没有束冠,长发披肩而下,略嫌零乱。
六个无赖定格在了那里,还是原先的姿势,唯一的不同便是多了喉头上的一滴血。他过到一个无赖身前,右手食指抹去了那一滴血,又顺手擦在了自己衣服上。他就这样依次地将六滴血都抹到了衣服上,然而衣服上没有留下血迹,血像活了一般,融入到这淡桃色里,使这份淡桃色浓了些许艳丽。
无赖们还是不动,画面永久地定格在了那里,不仔细看,连伤口都没有,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动弹不得的人。他俯身到溆茗这边,伸手过来;溆茗瞧了瞧,觉得满心的愉快,也就搭手过去了。两个人离开菜市场,隐没在了人群里,菜市场也就回复了往日的平和的吵嚷,像是做了一个梦,然而现在又醒了。
街道上开始热闹起来,大多数的店铺也已经开门做起了生意。
溆茗被带去洗过澡换过衣衫,她又回复了往昔的小姐模样,虽然衣着并不十分华贵。一袭玉黄的长布衫子,土褐色粗布裤子,黑色布靴,可是她面色红润,在这不施粉黛的眉目间透露出几许清丽脱俗,发式挽了个叠嶂的云髻,于发束插了支里黄的玉簪。溆茗觉得还满意,他应该会喜欢的。
他们走在街道上,手牵着手,招惹来路人的侧目而视。可是他们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旁若无人地走着。
溆茗仰头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公子依旧迈步向前,答道:“荆州。”
溆茗不禁一震,仍是仰面望他道:“去荆州干什么?”
公子的回答依旧简单——“杀人。”
溆茗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息狡黠的笑,她问道:“杀谁?”
公子道:“楚君子。”
溆茗问道:“谁?”
公子道:“李君如。”
溆茗一颤,“啊”了一声,呃然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公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脸严肃,道:“我讨厌君子。君子比无赖更叫人讨厌。我恨他们。我要杀尽天下的无赖与君子。”
溆茗紧紧握住他的手,咬牙道:“如果我求你别去杀他,你愿不愿意?”
公子摇了摇头。
“如果换作我求你别去杀他,你可愿意?”这声音来自遥远,然而仿佛又是近在咫尺,每一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公子的耳朵里。
公子拦腰抱起溆茗,箭步如飞奔向那个声音。
街市一阵骚动。
这时候出城的多是农人,才刚刚卖过了蔬菜,现在又要匆匆赶着回家,为了生计奔波。他们一刻也不停地迈着自己的步子,肩上负了扁担,扁担两头挂着的竹框也已空去,现在看上去一身轻松,这倒不是因为没有负重的关系,能够这样早就将菜给卖净,腾出时间来干点别的事,无论如何也是值得高兴的。
唯有一位槁项黄馘的老者侍立于道上,一动不动。他佝偻着身子,一头散披的白发,身穿梨花白的绣竹宽袖长裙羽衣,束玉白色龙纹宫绦,裤子给裙摆遮住了,不见风彩,脚上蹬着一双白履,只是白,白得耀眼,白得一尘不染,仿佛不是尘世里的人。
老者咳嗽了两声,自言道:“言公子来了?”
于是他又开始咳嗽起来,这一声咳嗽过了,他眼前便现出两个人来,他望着他们,细细打量了一番,又自言道:“言公子来了?”。
溆茗扭头睃了公子一眼,心下道:“唔,原来他姓言。”
言公子笑道:“先生怎知在下姓言?”
老者又咳嗽起来,顿了顿道:“能使出如此的武功,必然内力极为精湛,而放眼天下,能有如此内力的,除了言家的人外,也就止二三人罢了。然而不巧,这二三人皆是我相识的。”
言公子叹道:“先生都看见了?”
老者道:“我虽然看见了,但是要阻你一阻也是万万不能的。”
言公子笑道:“先生想必就是隐机子吧?孤竹子和松涛子在下已经见过了。”
老者又咳嗽起来,咳过后接道:“那么,我若是请公子到寒舍一叙,不知公子可愿意?哎——没有想到杨兄弟也败给了你。”他说着便迈步引路起来。
言公子便牵过溆茗的手,跟着老者向远郊走去。
言公子笑道:“松涛子倒并非败于在下手中,他一路追踪在下,在下避之唯恐不及,哪里敢同他交手!然而半路上,他不知得了什么消息,现下已经赶去长安了。”
“唔,这就难怪了,” 老者嘀咕了声,又向言公子两个道,“寒舍不远,就在前面。”说着便加紧脚步,鹤飞一般,全然不似先前的佝偻形态,正与他那一身的装束合为一体,羽化登仙。
言公子再次负起溆茗,脚下不停,紧跟上老者,心里疑惑道:“这隐机子所使的倒不似轻功。奇怪,奇怪。”
苏子曰: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隐机子乃是雅士,自然深信这“不可居无竹”之劝。竹,历来就颇受文人雅士好评,一代一代的风雅之士口相传颂,即使它本身并不美好,现在也应该美好了。何况竹本身确有其高雅的风姿,一片翠微,风鸣竹间,令人望之脱俗,闻之登仙。
他们行至一片竹林,隐机子缓步下来,似乎怕打扰了这份静谧,他顾道:“寒舍便在此间,请。”
至竹林深处,突然现出一片空地来,于空地上现出一座小竹屋来。一人端坐屋前,手持羽扇,小炉清烟,炉上壶鸣,一人一桌一炉茶水,瀹茗竹间。
这人一身青翠,布弁,箭袖,绦巾,长裤,布履,无一不是竹青之色,若是隐匿竹间,几可避敌。他朝溆茗这边睃了一眼,笑道:“大哥真把他给请来了!但不知这位姑娘是谁?”
隐机子笑道:“不相干。言公子尊老,自然是不肯拒绝我的——请。”说着便将他们让进屋里。
言公子也笑了,“孤竹子竟也在这里!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老先生,在下还是不进去的好,屋外宽敞,而况孤竹子也在屋外。”
隐机子也就止步了。屋外还有几张小竹杌子,他勾下身来挪了挪,递与言公子与溆茗。
言公子接过便坐了下来,道:“先生有何赐教,不妨早说。”
孤竹子忽然接道:“大哥倒没什么赐教,只不过想请尊兄在这里长住些时候。” 言公子笑道:“但不知先生可有这本事请得在下?”
隐机子不禁动容,叹道:“公子还是先坐会儿,待到夕阳西下时你我再一决高下,何妨?与公子这样清雅之人交手,必然得在清雅时分,而一天之中,至清至雅之时便在这夕阳西下之时。古人诗云:‘仗剑红尘笑斜阳,疏雨江南岸两茫。’岂不快哉!”
言公子笑道:“便依先生何妨!只可惜你我并不用剑。”
晚照,碧空,翠竹。
言公子站起身来,右手一摊,向隐机子道:“请。”
隐机子伴着一阵咳嗽声站起,“只望公子在此屈居六年,我也不敢奢求过多,望这六年里可以洗去公子身上的唳气,不至再伤人无辜。”
言公子叹道:“在下所杀之人皆是可杀之人,并无太大过错,先生何至于此!”
隐机子道:“世上本无非杀不可之人,公子此举大干人和。闲言少叙,公子若能在一个时辰内捉住我的衣襟,我也不敢再强留公子了。公子可看到地上的九个圈了?我便落于这九个圈中。若是我落在了圈外,也算我输。公子意下如何?”
这九个圈画在地上并不明显,圈很小,不过碗大一点,可是很圆很圆,似远观的太阳的圆形,散落于此间,只是零乱,不得要领。
言公子道:“这倒不用了,先生只要不出这片空地便可。”
隐机子笑道:“公子眼睛倒厉害,看出我这阵法的厉害了,我也就不便占公子的便宜,就依公子所言。——麻烦沈兄弟为我们弹奏一曲。”
孤竹子应了声,自己便进屋取琴,而后长凳轻骑,抱琴于膝,调过弦后便开始弹奏起来。琴音瑟瑟,似一缕清风,抚过空寂的山间,抚过山涧的溪流,又跟随溪流而下,一路的怪石嶙峋,风吹浪,浪拍石,石鸣中天——不是石鸣,是鹤唳。便是这一声鹤唳,言公子出手了,借了这声音,真如鹤飞一般,向隐机子击去。
微风入竹林。风声,琴声,啸声,天籁与人籁的共鸣,是一首诗,可是这诗里满怀了杀意,漫布竹间。溆茗盯着场中的两人,她自然是希望言公子可以胜过这糟老头子,但是现在不行,言公子必须得败。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言公子出手,看他的衣衫飞舞着,鼓动着的淡桃色映衬竹间,红与翠的默契相合,他不击则罢,这一击竟似必中的。
但是没有。她看到隐机子佝偻的身子在风中摇了摇,丝绸般随风摇曳,完全不是自己在动,倒真似被风吹动着,他竟然仿佛是飘在空中的!溆茗不禁震在了那里。
琴音澎湃,还是风声,但是已经是狂风了,风吹过松林,呼呼然作响,散落一地的松针,这松针又随了狂风纷飞,不知飞向何方。
飞向何方,何方是家乡。
风渐小,一点一点熄下来,是怡人的微风。琴音缓,缓缓入竹林。这琴音正与此情此景若合一契,混然天成,亦是微风吹拂着竹林的声响。不知是天籁知人籁,还是人籁赏天籁。
琴已歇,可是言公子仍如鹤飞,却无论怎样也不能碰到隐机子。隐机子飘于风中,任由这微风的摆弄,他现在不是他自己,他乃是这竹林的生命,和风和竹一起,筑起竹林的生命,风助他,竹亦助他。言公子等于在同整个的竹林作战,他怎么战得过!纵使战得过,他也不能战——这只能闹得玉石俱焚。
所以他停了下来,抱拳而立,道:“武林传闻,隐机子武功卓绝,看来此话不假;武林中又传闻,隐机子根本不会武功,看来此话亦不假。二十年来,先生一直是个神话,原来竟是如此,在下佩服。古人尝云列子御风而行,我尚不肯相信。今日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依先生这般,何止御风而行!古人曾不我欺呀!既是如此,先生要留在下,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就依先生所言。”
隐机子仍如绸般舞于空中,道:“如此甚好。沈兄弟,我们这就去吧。”说着便随了这阵风飘向林外,不见踪影。言公子叹道:“这阵法确实厉害。”他知道,如果真有了那九个圈,他会更多的留意那些圈,猜测隐机子将落于何圈,可是自他那一击开始,隐机子竟不曾落地,所以隐机子根本不必理会自己落于何圈,而他则又要多分些心了。
孤竹子束好琴,将琴收入屋中,整理了一番,出来同言公子道别,“竹屋下面有储藏室,每七日定有人送粮食过来,可储于此。窑里有酒,言兄若是不愿喝酒,窑里亦有往年收的雨水与雪水,言兄可以煮茶,那就告辞了。姑娘,我们这就走吧。”
溆茗望言公子道:“我留下来陪你,你愿不愿意?”
言公子没有说话。沉默那就是默认了咯,溆茗转头来笑道:“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他。”
孤竹子叹了口气,朝溆茗望了两眼,衣襟一摆,轻功展开,倏然而逝。
溆茗拉了拉言公子的手,望他道:“进屋去吧。我做饭给你吃。”可是她过去是小姐,即使流落街头也没有轮上她自己做饭给自己吃,她又拉了拉言公子的手,害羞道:“这可是我第一次做饭。”她想,她又要多一个第一次的经历了。
言公子皱了皱眉头,叹了叹气,也就进屋去了。他可不愿意做别人的实验品,所以他自己做饭,他为她做饭。
鸣翠依旧喜欢月亮,尤其喜欢圆月。可是多半的时候并没有圆月,月是如钩的,勾起了多少回忆,多少相思泪呵!喜欢圆月,大概也是因为圆月之不可多得吧。现在月如钩,鸣翠依旧倚朱楼,凭栏而望那一弯银月。夜是墨浸的一块白布,零零落落地几点星是幕布的底色中未被墨染的点点滴滴。
也还是在这样的夜晚,算起来似乎已经六年了,她小姐就是在这样的夜里离去的。这六年里,多少的悲欢离合演绎着,多少的欢声笑语酩酊着,可是府里依旧是府里的生活,一成不变,任岁月一点一点侵蚀。
在这一成不变里唯一变化着的只有鸣微,她做了楚王那傻儿子的妃子了,一下从奴仆变作了奴仆的主人,她们也就此失去了联系。鸣翠低下头来,似乎竟嫉妒起鸣微来,她不要就这样一辈子白搭在府里,成日里被呼来唤去的,然后嫁给一个男仆,然后再待在府里做老妈子,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需要些许不同的经历。 她忽而莫名的兴奋起来,“既然小姐可以逃走,为什么我不可以呢!”
这大胆的想法萦绕心间,诱惑着她,她愈想愈是后悔,当初就应该跟着小姐一起出逃的,但是就算是现在,那也不算太迟,毕竟她还没有嫁人。鸣翠望着那钩月,终于下定了决心。
出走并不难,难的是出走以后的谋生。她不像她小姐,可以带出一大堆盘缠,她知道分寸,她只带上属于自己的衣物,也许是为以后留下后路,免得落下盗窃的口垢,纵然穷途后想回来也是不可能了。
夜深,人亦静。
荆州不如扬州般柔情,扬州的夜是温柔乡胭脂坊,荆州的夜永远都如战士般冷清冷静,是战场上的肃穆——只是没有战士。鸣翠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同天幕的弯月伴随着她;她听着这声音,望着那弯月,这才暂时忘却了孤独,忘却了这骇人的寂静的夜。
太平盛世里的城,永远都是脆弱的,禁不起敌人的攻击。城门大开,没有守城的兵,鸣翠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出了城,一路向南走去。她这时一身青布衣,灰土裤子,小帽,布履,近于男子的装束,肩负着青花纹的布包袱,步履轻快。
郊外自然本该更见清静,但是偶而还有虫鸣有草动,鸣翠在月光里走了一程,前面竟然热闹了起来,依稀见到了几点灯火。
是一片空林地,近百人围着一个圈,也不知在做什么游戏。鸣翠踌躇了些时候,觉得去打扰他们总是不太好,并且看那些人的架势,倒并不好惹;然而她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心,她竟一点一点向那里逼近,偷偷猫在一棵大树旁。
鸣翠的眼睛真好,她竟依稀觉得圈子里被围着的是她小姐李溆茗。
被围着的并不只溆茗,还有言公子,还有她同言公子的小公子。
言公子仍旧是一袭淡桃色无绣丝制长袍,拦腰一围浅黄色丝巾玉绦,下面是灰白描翠的裤子,脚蹬土色布履,也依旧不曾束冠,形容俊雅。溆茗一身白,白帽白衣白裙白履,是隐机子留下的衣物,她手里牵着小孩子,依傍在言公子身旁。
小孩子突然道:“妈妈,我饿了,我要吃饭饭。”
溆茗低头看了看他,抬手抚摸起他的头,轻声道:“丹青,乖。等爸爸办完了事,妈妈给你买糖糖吃。”
小孩子听见有糖吃,果然不再闹了,很乖顺地挨着他母亲,静待这莫名的游戏的结束。他是这次出门后才吃过糖的,第一次吃糖便喜欢上了糖果。现在那些大叔叔大婶婶们围着一个圈是做什么呢?他啃起指甲,仔细琢磨起来,然而想破了小脑袋也想不明白。
言公子开口道:“各位错了,大错特错。既然挑在了晚上,那就不该在今天晚上。既然挑在了今天晚上,就不应该到这时还不出手。既然到这时还不出手,那我们妻儿可就要走了。”
“姓言的,你以为今天走得了么!六年前我师兄惨死于你手下,今日我便要为他报仇,以慰我师兄的在天之灵。”说话的是一个矮小精悍的白面小生,手执一把山河图的纸扇,一脸激愤而又偏偏装得从容镇定。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这一句话可谓是抛砖引玉,大伙儿马上就沸腾了,纷纷怒喝起来,有人道,“还我师傅命来”,还有人道,“还家父命来”,还有人道,“我要为我丈夫报仇”,但是更多的人只是辱骂,从言公子的祖宗十八代骂到孙子十八代,仿佛这样可以杀掉言公子似的,偏偏就没人敢上前动手,因为谁也不想第一个送命。
言公子叹道:“哎,冤冤相报何时了。各位又何必如此执著?我本意是想放各位一条生路,为什么各位就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呢?”
众人不免一笑。一位老先生站出来道:“姓言的,你休出狂言。我等百人,难道竟奈何不了你么!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我担保绝不为难你妻儿。”
“怎么能放过他们!斩草要除根。”
“血债需血偿,杀他妻儿也不为过。”……
老先生面色如铁,厉喝道:“老夫说过不许为难他妻儿,众位没长耳朵么!”
“阎老鬼,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这个阎可不是他那个言,没必要去维护他吧。所谓民意不可违,老鬼你还是省省吧。”
“阎罗清,你哪根葱?你说话就是圣旨了?就是圣旨,老子也把它当个屁!给老子滚一边去。”说话的是一个油光满面的胖子。
阎罗清一阵狂啸,大喝一声:“找死!”右手如爪,直扑过去。那人毫无防备,不禁一谔,便在此时,喉头已入了阎罗清之手,只需阎罗清稍一用力,他这喉头怕是不保;眼见危在旦息,他不由得全身酸软,说不出话来,看来这人只是口上功夫厉害的草包。
阎罗清笑道:“无知狂徒,老夫说不许为难他妻儿便是不许为难他妻儿。”他那一身黑衣劲装伴了这夜色再加了他诡异的身手再与他鹰一般的眼睛相合,众人只觉心里一寒。阎罗清心下不免得意,他自从死了弟弟后便狠下心来刻苦习武,六年来闭门不出,武功精进也是意料中的事,这次一试,果真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语。
人一高兴就忘乎所以,这是不变的真理。阎罗清正自得意,他的手便已被人从那喉头卸下,又给人紧握在了手里,他扭头一看,是一个和尚。武林中人一见了会武功的和尚便以为是少林寺的和尚,这想法在绝大部分时候是对的,言公子却知道这和尚不是,他根本就没到北方去过,也不至于得罪少林寺的人。
但是言公子猜错了,这和尚偏偏就是少林寺的。只听阎罗清道:“原来是少林寺的空明和尚,失敬,失敬。”便这两声“失敬”,他手一缩,已经从空明手里脱了出来。
空明和尚笑道:“阎施主慈悲,和尚钦佩。然劲敌尚还未除,我等便已生内讧,不免使敌人有可趁之机。阎施主所言甚是,和尚担保没人敢去伤他妻儿。”
言公子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各位为了在下而伤和气,在下实在觉得愧疚,即是如此,在下这条命赠与各位又有何妨。且容我与妻子说几句话。”他说着便俯到溆茗耳边嘀咕了几声。溆茗不禁脸上起了红晕,咬了咬唇,低下头轻声问道:“真要这样么,星哥?”
言公子点了点头,然后便解了玉绦,散开这一身的淡桃红的长袍,露出如女子的白净的胸脯,他竟只穿了这一件长袍。溆茗犹豫了些时候,两眼注视着言公子,可是,他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她也只好解了衣襟。
众人眼见了这等奇事,不禁大骇,以为言公子要施展什么法术了;又眼见了溆茗一件一件卸去了衣衫,不禁色心大起,直愣愣地瞧着她,也懒得再理会言公子的法术了。
等溆茗脱去了里背心,言公子便给她披上了自己的那件长袍。淡桃红的衣裳,衬着淡桃红的面颊,溆茗脸上一阵滚烫。言公子紧握住溆茗的手,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吻了一下,又俯到她耳边嘱咐了几句。
溆茗点了点头,眼角沁出泪来,已经哽咽了,她哑声道:“你真的不顾我们了么?”
言公子依旧握着溆茗的手,面容越发白净了。
他抬头向众位武林人士道:“各位可知在下为何要取各位亲友性命?只因在下喜欢他们的血。世人多有收集的嗜好,在下亦然;有的人喜欢收集石头,有的人喜欢收集树叶,有的人喜欢收集宝剑,有的人喜欢收集金银,还有的人喜欢收集女子,在下不才,在下的嗜好便是收集人血,只可惜到目前为此才收集到一百三十六人之血。懂得收集的人必然知道,收集倘若不收集珍奇的事物,还不若不收集!在下若要收集,自然会收集那些比较有名望一点的武林君子的血,也就是各位的亲友的血。在下所求也并不过份,只不过一滴血而已,但是向他们求这一滴血实在比登天还难!世人只知道流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们不愿意承受这痛苦,在下求之不得,也曾心下悔恨,自己亦觉得过于自私了,怎么可以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然而偏偏又有了这么个嗜好,也没有办法。于是在下便想到了一个一举两得的方法,既可以满足在下的嗜好,又可以免除他人的痛苦。现在想来,在下还是错了。在下只考虑到流血之人的痛苦,而没有考虑到流血之人的亲友的痛苦,大错特错。为了弥补在下的过错,在下本来亦准备解决各位的痛苦。但是现下又改变主意了,只怕解决了各位的痛苦,各位的亲友便又痛苦起来。罢了罢了,索性还在下大方一点吧……”
言公子说着,忽而飞跃而起,到得一黑衣女子身前,剪手夺过她手里的匕首,便又退至中间,匕首便已插在了他白净的胸膛上。血沿着匕首一点一点滴下来,在这如烟的空气中凝聚,又一滴一滴溅在草地上。
众人面面相觑,左右顾盼,实难理解这一幕。他们看着言公子流血,看着他的血落在地上,又看着他倒在了地上,可是言公子却依旧嘴角含笑着。
空明和尚双手合十,拜了一拜,默念数语向各位道:“既然此人已死,我们走吧。”
胖子问道:“那这两个人呢?”
阎罗清不禁动怒道:“空明和尚说过放这二人一条生路,各位没有听见么!”
溆茗哼了哼,笑道:“各位就真这样走了?”
阎罗清安慰道:“姑娘,在下担保没人敢伤姑娘。姑娘这就回去吧。”
溆茗冷眼瞪着他,哼道:“刚才……刚才你都看见了?”
众人纷纷笑起来,遇了这样的事,大家不去瞧仔细了,难道还会闭着眼睛不成?阎罗清想了想,若说看见了,别人姑娘脸上不好看,若说没看见吧,那又是自欺欺人,思量一二,他也只好点了点头。
溆茗叹道:“既是如此,各位就想这样走了么!还是留下各位的眼睛再走吧!”
众人又是一笑,这姑娘说话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在这笑声中,溆茗长袖飞舞,跳动着脚步,踏着这笑声的旋律起落盘旋。众人冷眼瞧着,然而只是一瞬,就再也瞧不见了,血水与黑水从众人眼中激射出来,溅到溆茗的衣袖上,在衣袖上渗透,然后混为一体,淡桃色的长袍越染越深,变作桃色长袍,而后又变作梅色长袍。
在这一片嚎叫声里,十多盏灯笼飞散出去,在空中划出几记华美的淡黄的弧迹,落在了地上。溆茗牵起小孩子,一个飞跃,落在鸣翠身边,一把掐住她肩胛。鸣翠“啊”地尖叫了一声,道:“小姐,是我!”
溆茗这才认清,便放开了手。鸣翠蹲下来摸了摸小孩子的头,问道:“这位是小少爷?”
溆茗点了点头,“走吧。鸣翠,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鸣翠犹豫着,可是还是点头同意了,她望那边看去,道:“那姑爷的尸体呢?”
溆茗神色黯然,摇了摇头,“算了,不管他了。这就走吧,我实在懒得见到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