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生于1923年,2015年6月5日晚去世,享年92岁。我和从金华过来的堂兄6月6号7点从上海浦东飞贵阳再换车到家已是晚上21点。我3月初在家的时候,爷爷还在问我什么时候结婚,这次进门看到的,是一具被爸爸妈妈伯父伯母姑姑姑父围在中间的棺材。
爷爷走了,一直想写一点文字,但是两个月以来一直忙于自己机构注册的事情。今天在知乎看到一个问题,就想试着写点回答,借此机会写下下面的文字。
知乎原题:老年人给你们讲过哪些牛逼经历?剧情是否符合逻辑? 原答案:http://dwz.cn/1ybQAx
下文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没有革命的波澜壮阔,只是按时间排列的一些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属于他的回忆。
1936年初,爷爷还是未满13岁的孩子,由贺龙、肖克红二、六军团长征被围困在云南省镇雄、彝良、贵州赫章一带,我老家镇雄县花山乡就出在这三个县的交界处。3月10号红军攻破镇雄第一关广德关进入镇雄,爷爷家里留下了一位受伤的红军战士,伤愈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只手电筒、一张用粮食的字据。大山里的人没见过这么新奇的玩意儿,所以一直当神物珍藏着,字据倒是见得多反正也见兑现过所以扔哪儿了也不知道。据说30多年后,这只手电为我爷爷挡下了很多棍棒。
1940年-1950年间爷爷曾在花山(当年还属于牛场管辖)镇雄、花山昭通之间贩盐,现在花山到昭通之间的公路是170公里,城乡客车要5-6个小时,不知道步行路线走的哪里,印象中爷爷说过奎香、龙街、洛泽河、猫猫山这些地名,走向应该相差不大,去除公路的爬坡下坡拐弯,应该不会少于100公里,爷爷说他们3天一个来回(原话是第一天天不亮从家出发,第三天到家人们还在洗脚)。(这个事情讲过很多次。但是爷爷对昭通的唯一记忆是陡街!)。现在花山到镇雄公路85公里左右,步行不考虑陡坡绕弯,应该也在60公里以上,爷爷说他们背上40斤的盐巴走过去轻轻松松。
1949年末,卢汉宣布起义,全滇自动解放,1950年初,共产党正式进入镇雄县,1951年(具体时间没提起过,包括年份可能也有误,)爷爷被发展成解放后的第一批共产党员。
1958年,人民公社运动,一天学没上过,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爷爷被任命为生产大队大队长,期间为了保护公共财物得罪了不少人,为10年后自己被批斗埋下祸根。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十年浩劫期间(我至今未搞清楚爷爷被批斗是什么时候),爷爷被揭发曾有贩盐经历,因为父亲和自己都是手艺人(铁匠),家庭条件还可以,被当作富农、走资派被批斗,过程中一位老人想起来当年长征的红军留下的手电筒,这块破铁疙瘩发挥神物的威力吓退了一众喽啰红卫兵。用爷爷的话说,他们把他绑在马棚里斗了三天三夜也没把他斗倒。
我87年出生,稍微记事还能感觉到70多岁爷爷的雷厉风行和彪悍作风,我爸兄弟之间因为分地吵得不可开交,爷爷一怒之下全部收回谁也不分,爸爸说他曾在十六七岁被赶出家门好几天,在荒山野岭住了好多个晚上,天天到公路边等车但是一直没等到,要不然不知道现在人还湖广还是川渝。
96年上学,四年多一直住在爷爷家里。
10年之前,爷爷耳朵尚好,能听听广播。2003年美伊战争,接下来三四年他们的话题大多都与这件事有关,美帝欺负若小,中国什么时候会出手相助,已经去世近30年的毛主席使他们这代人永远绕不开的话题,开口就是当年毛主席还在的时候怎么怎么样,如果毛主席还在会怎么怎么样。他们无法忘记的人还有邓小平,逢龙门阵必赞改革开放的伟大。在他们的口中,八九是因为学生要求学美国改走资本主义道路闹事。
以下是爷爷说过的一些他经历的事件,时间不详。
单枪匹马勇斗才狼虎豹。这是建国前还是建国后不清楚,当年爷爷家里养羊,于是到远离村子的地方盖了个畜圈(木头的围个圈加个顶),某天晚上只有爷爷一个人在守着,来了一群豺狼,爷爷就用火把和弯刀守额一个晚上没让那群野兽得逞。现在这个地方的森林已经在大炼钢铁时期被砍光伐尽,形成新的村落,我家的房子就在原来畜圈的边上。
百里擒贼,这个事情大约在80年前后,因为我爸也参加,给我讲过这个事情。当时邻居家的马被小偷偷走了,已经50多岁,作为原生产队队长的爷爷带着一群人循着脚印追了一天一夜把马匹和小偷都抓了回来。
抢亲群殴,70年代末,还是邻居的事情,有家人的媳妇儿被另一个乡镇的人来抢走了,这下惹恼了附近好几个农业社的人,数百青壮年手持锄头扁担镰刀铁锤浩浩荡荡奔赴邻乡,对方听说后也组织了数百人,双方拉开架势要火拼,结果两地乡镇府派出所县公安局全部出动才让事情平息,媳妇归还,不准闹事!
爷爷是石匠、铁匠,还会织麻布羊毛布,我们那里地方地名叫做铁匠丫口,因为当年我爷爷就是在那里带着四个儿子打铁,给十乡八里打造锄头菜刀镰刀犁铧,当然这些都是要收钱的。
以下是三个在我看来爷爷掌握的逆天的技能。
神奇十指,通天文晓地理,这是亲眼所见。我说过爷爷完全文盲,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完全不知道阳历不知道“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永不差”,更不用说看黄历。但是能够用自己十指28个关节推算农历每月天数24节气准确日期,推演六十甲子天干地支,能够推算吉凶宜忌,我曾拿黄历对过,几乎一致。乡里乡间婚丧嫁娶都会先找我爷爷给泽个日子!甚至丢了牲口遭了贼,也会找我怕爷爷算算要往哪个方向找,这个准可靠度我没统计过,不过那么多年一直有人来找。印象中还预测过天狗食月,不过只能大概到半个月。
土算盘,加减乘除都嫩算。这个我没见过,不过从我上小学学算盘后来初中学用计算器就一直被我爸嘲笑,原因就是早年间我爷爷就凭借一堆玉米粒一根绳打天下,前面提到我爷爷曾是生产队大队长,当年就是靠这个土算盘给大家算工分分粮食。
养蜂达人,养蜂养到80多岁,每年给各个儿子家分蜂蜜。上小学的时候夏天就能吃到刚从蜂巢取下来的蜂蜜,吃的我们哥几个鼻子眼睛都肿起来!每到蜜蜂分家,爷爷就脱掉衣服赤膊上阵去招安,我们兄弟几个最兴奋的是看到爷爷的肚子、脸、头上(
已经没有头发)胳膊上挂着密密麻麻的蜜蜂,然后被一点一点移到蜂桶里面。在我们村里至今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做,包括70多岁的老蜂农。
爷爷从不喝酒,这个传统到我爸甚至到我兄弟三个,都没有喝酒的习惯,但是肯定不是基因,因为我的堂兄们个个是酒鬼。爷爷烟不离手,尤其是年纪大了以后,随身携带自制烟盒和长过半米的大烟袋,闲下来就开始吞云吐雾,这个习惯得到儿孙们很好的继承,他的四个儿子(其实是五个,我四伯父刚结婚没几天就急性病早夭了)全都抽烟,8个孙子除了我的两个弟弟全都是烟虫。
爷爷一直身体健康,80多岁了还天天吵着要下地,每年种一大片烟叶,收割下来晾晒好捆好,除了自己抽还给年龄差不多的老烟民分,据说我72岁的大伯父已经抽我爷爷种的烟叶抽了差不多20年! 直到08年左右才没有种。去年春节我回家,某天阳光明媚,路面干燥,正逢赶集。爷爷10点左右出发,下午5点回来,带回来一袋子的狗皮膏药!
爷爷老年闲下来尤其是耳朵不好以后,酷爱烟袋和拐杖。下葬后我们整理遗物,从他的屋子里找出11根拐杖和7个烟袋,全部打磨的光滑铮亮,部分还用易拉罐皮和矿泉水瓶盖装饰了起来!
奶奶在2010年7月去世,之后的这5年时间爷爷活的是非常孤独的,身边从小长大的小伙伴基本上都已经西归,隔三差五就听到当年被自己称为小屁孩儿的人离开的消息,连个能够摆摆他们自己的老龙门阵的人都找不到了。
尤其是2011年听觉几乎丧失后,过年回家我从北京给他买了一个西门子助听器,但是他不愿意戴,说是带上了整个世界吵的天翻地覆,后来不知道塞到哪个角落再也找不见了。如果天气好路面干燥还能去找比爷爷小10岁二爷爷(我爷爷的亲弟弟,住在我大伯家,隔得比较远,爷爷比较硬朗,去世前两个月还能去赶集)摆摆龙门阵,下雨天就只能呆在家里,基本上一天是六七个小时都在睡觉。
老年人之间似乎有他们自己的交流方式,即便双方耳朵都不太好,他们说话也没有非常大声,即便双方说的根本不是一个话题,也能愉快地摆半天。(这个半天真的是半天,我爷爷二爷爷他们就能从中午摆到天黑,我们方言中摆就是聊的意思。)
2014年中二爷爷也走了。
每次我回家,爷爷就不停跟我说话,跟我讲他的经历,我基本上答不上话,用我妈妈的话说,你说的小声点,他听不见,还以为你不搭理他,说得大声了,又觉得是在吼他,觉得不尊敬。
2015年3月份,爷爷的妹妹走了,表弟在qq里说“这回再也没有奶奶喊了”,我看的涕泪俱下。爷爷走了,更是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