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在伊斯兰艺术中有很崇高的地位,阿拉伯文字在历史上形成了六大书体。而在中国,却有第七种极具中国书法审美特色的书体,折射出外来哲学思想与华夏文化的互通合璧。通过考察和收集这些本土特色的伊斯兰书法与字体资料,我们编成了《天方字露·东土遗珠》这簿集子。 2013 年夏,我与丹麦人类学家鲁纳(Rune S.)在汉中看到一座古建筑,飞檐翘角,斗拱雄浑,藏于砖墙之内。我们问了几位路人,却没有人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等我们绕过围墙,穿过一片小菜地,才找到入口,大门写有「仙隐寺」三个字,门上有一副对联: 仙人去后云封寺, 隐士归来月作灯。 汉中仙隐寺 这是一座苏菲派位于汉中的伊斯兰建筑,如果没有特意留意建筑的盔顶——用中国古建筑语言诠释的阿拉伯圆顶,它几乎和道观佛庙外观无异。 阆中巴巴寺、西宁凤凰寺、汉中仙隐寺、化隆灵静堂 我们继续旅途,入川继而北上兰州,再转道西宁、循化、张掖。越接近中国苏菲文化的核心地区,越来越多的礼拜寺、拱北展现在我们眼前。梅兰竹菊、香炉、寿字纹、卍字纹等中国传统图案在伊斯兰建筑上也可以轻易被找到。 然而这些建筑中有一种更醒目的元素无时无处地昭示着我们这是兴起于阿拉伯半岛的宗教——那就是阿拉伯书法。除了本土的汉字外,在匾额、对联、四扇屏、门当、户对等上可以找到大量的阿拉伯文字。它们取代了原有汉字的位置,但还是遵循着中国古建筑装饰的章法,与国外伊斯兰建筑中的阿拉伯书法用法大相径庭。 书法在伊斯兰艺术中有很崇高的地位,按照历史风格主要有六大书体——Kufic(库法体)、Naskh(誊抄体)、Thuluth (三一体)、Ruqʿah(卢哥体)、Diwani(公文体)、Nastaʿliq(波斯体)。在中国,却还存在独特的第七种书体,一般被称为 Sini(中国体),严格地说,这不是一种书体,而是泛指中国特有的一系列阿拉伯字母书体。这是一类用中国书法的审美来诠释的伊斯兰书体,与起源、发展于阿拉伯和波斯地区的伊斯兰书体在审美、结构、笔画细节上都有着相当大的差异。 中国式的阿拉伯书体 在我们走访过的伊斯兰建筑内,阿拉伯文以中国体居多,只有少数是阿拉伯传统体,如 Naskh(誊抄体)和 Thuluth (三一体),往往由早期外来穆斯林所撰写。可见自明清以来,中国体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体系,中国的穆斯林也树立了中国体的地位。 中国各地的阿文牌匾 数量比较多的是匾额上的阿拉伯文字,形式比较多样,在中国不同的地区,它们的风格、形式不太一样。这一类书体一般称为「榜书体」,粗壮醒目,雄浑有力。传统的阿拉伯书法多用由空心芦苇所制成的硬扁笔书写,而榜书体是用软扁笔刷写成,虽然还是有异于中国的毛笔,但从硬笔到软笔书写工具的转变,已经为中国体的特殊风格迈出了很大的一步。由于用软笔书写,飞白、渴笔、浓淡、虚实等汉字书法的艺术形态就融入到了阿拉伯文书法中。 这是北京常营清真古寺中的一块匾额。匾额上的文字为阿文经文 وَأَقِيمُوا الصَّلاةَ وَآتُوا الزَّكَاةَ(尔等当立拜功,给天课),是典型的榜书体。通过对比我们可以看到,榜书体已经脱离了传统阿拉伯书法的审美体系,传统阿拉伯书法对于各个笔画间的比例有严格要求,比如 Thuluth 体规定,字母 ا 的高度是七个点,字母 ب 的宽度是六个点,而榜书体更多借鉴了汉字书法的审美观点,讲究横平竖直,气息流畅,并不强调只遵循几何上的协调。 中国各地的阿文楹联 楹联上的阿拉伯文极具中国特色,由于要符合楹联特有的竖排、对字工整的需求,就要把一个阿拉伯文单词写在一个方块内,无论单词长短,均一般大小,犹如汉字。只不过汉字是正方的,而楹联上的阿拉伯文却大多为菱形。这种菱形的阿拉伯文在匾额、中堂等其他地方也可以看到。把字母文字方块化,是一种比较深层的「中国化」手法,因为这改变的不仅仅是笔画造型,而且还颠覆了文字的结构框架——这样的现象在汉字文化圈内也屡见不鲜,比如越南的国语字书法和方块壮文等。 白庄清真寺 但为什么大多楹联上的阿拉伯文字都是菱形而非和汉字一样的正方形?我们才想,这个问题可能和早期「方块化」的形态有关。图中是循化白庄的一处清真寺楹联(现搬迁至北京中华民族博物馆)。其上的撒拉尔文单词较长,而楹联宽度有限,所以只能斜过来写,这样可以利用最大的空间面积,这个做法类似现代地铁信息设计中的文字处理手法。但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的书体显得朴实无华,和日常的手写体区别不大。因此单词长短不一,比如第一个词 خۇدا 短一些,而第二个词 بەرگئننى 就明显长一些。我们可以推测,出于楹联实际尺寸的限制,奠定了文字斜写的基调,而后又因楹联工整对齐的美学要求,单词的大小得到了统一,于是就产生了菱形的文字。 各式阿文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是中国古建筑独一无二的元素,人们往往会在上面绘制图案或写上吉字。在中国的伊斯兰建筑中,这里也成了阿拉伯文字的小舞台。这是一处真正的小舞台,任何的阿拉伯文词句都被浓缩在这一方妙趣横生的小天地中。楹联上的阿拉伯文虽也是方型,却极少见到几何体,而门当、户对上的阿拉伯文则会见到几何体,甚至是一些更趋向美术字的书体,这样的书体更有装饰性,符合人们对门当、户对装饰的需求。有些门当上的几何体乍一看是 Kufic 体,再一看不然,可能是或多或少地受到了 Kufic 体的启发,但彼此并没有艺术流派的承接关系。 回民先人用中国书法的方式,对西来的阿拉伯书法进行大刀阔斧的艺术改造,也是历史上「以儒诠经」思潮下的一种艺术产物。自宋朝伊斯兰入华,特别在明清两代,在「回儒」的推动下,伊斯兰文化和另外一个更早进入中国的西方文化——从西域传入的佛教文化——一样,深度与华夏本土文化结合。苏菲教团为当时的中国带来了伊斯兰亚里士多德学派、新柏拉图主义等宗教哲学思想,而刘智等回民先贤又将之与中国传统儒道思想进行互通及合璧,在诸多中国伊斯兰哲学典籍中,如《研真经》、《昭元秘诀》、《大化归总》、《天方正学》等中均有对此思想的阐述。 《天方正学》刻本封面 《天方正学》作者蓝煦在其书之序言中写道: 岂知回、儒经书,文字虽殊而道无不共,语言虽异而义无不同,是以不揣固陋。于天方经语,略以汉字译之,并注释其义焉,证集儒书所云。俾得互相理会,知回、儒两教,道本同原,初无二理,何必拘泥语言文字之末,而疑其有同有不同耶? 《天方正学》中亦有一篇用中国伊斯兰哲学观专门讲述阿拉伯文字,摘录部分如下: 初惟 ●,实体也,主也,静也。动而为 ○,妙体也,妙体之显然为 ا,乃妙体流行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