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周的纽约时报杂志刊登了一篇关于陶哲轩的人物特写。陶哲轩是名满天下的天才数学家,但很少出现在公众媒体之中,主要的原因似乎在于他缺乏耸动的新闻性。文章中提到了他的学生们开的玩笑:「好莱坞永远不会为陶哲轩拍一部电影。他生活顺遂,家庭幸福,每天都乐呵呵的。太正常,太不像一个天才了。」
我上过他的课,在校园里也和他打过不少照面。在我看来,说他过于正常其实也不太确切。他走路和说话的方式(特别是站在讲台上的时候),那种表达能力微微落后于思维速度所导致的举手投足间微妙的张力,以及仿佛总是在神游物外的微微怅惘的表情,究竟还是能让人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一位街头的普通路人。事实上,我见过的当世一流数学家们大多数在外表举止上都和普通人真的别无二致。而陶哲轩的人生经历——17岁大学毕业,20岁博士毕业,24岁获得正教授职位——无可避免地还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些许烙印,也许微妙,但并非了无痕迹。
这篇特写提及了一些他成长中的细节:他也会在考试前连夜填鸭复习,也会流连于动漫书店和沉迷于通宵游戏以逃避在普林斯顿所承受的压力。文章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谈论这些事,但是和大多数常见的完全流于花团锦簇的溢美之词的个人传略相比,这些细节还是显得相当醒目。他十二岁时坐在大学的期末考场上,因为发现自己临时抱佛脚的准备完全无法应付考试而哭了出来,被监考老师请出了考场。这不是什么人生花絮而已,这是一个人没法逃避的记忆和经验的一部分。
「有才华的孩子总是倾向于回避自己觉得难于克服的挑战」,即使对陶哲轩来说也是如此。他似乎令人艳羡地同时拥有聪颖超卓的头脑和平凡温馨的生活,但他并不是轻轻松松做到这一点的。也许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二、
昨晚我走进曼哈顿五十三街和第五大道的地铁站,那里和平时一样燠热嘈杂,但嘈杂的噪音中夹杂着一缕二胡的声音,虽然几乎难于听清,但还是立刻就抓住了我。
纽约随处可以看到街头艺人,说实话,大多数时候和艺术都没有什么关系。曼哈顿并不是一个好的舞台,它太喧闹,太焦虑,几乎没法给任何形式的艺术以冷静沉着的发挥空间。通常情况下,这些艺人要么选择以最耸动最流于俗套的方式挽留行人的注意力,以本质上近似于马戏团的手法谋生,要么绝望地沉浸在一个角落里,听凭自己被步履匆匆的城市视而不见。Joshua Bell 曾经在地铁站里演奏过巴赫的恰空,并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华盛顿邮报以一种颇为讽刺的笔调讲述了这个故事(「你们知道他的音乐会票卖到多贵吗!」),但这其实没什么可讽刺的,事情本来就该是如此。
在纽约遇到过的种种卖艺人里,我对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印象最为深刻。我不止一次见到他,看样子是个华人(或者至少是亚裔),穿着有点滑稽的衬衫和领带,在地铁站里卖力弹奏电子琴,全是土耳其进行曲一类流行到令人生厌的曲子。他弹得错漏百出,但在地铁站里,这反正一点也不重要。人们仍然摇头晃脑地驻足聆听,在一曲奏毕时爆发出欢呼,而他面无表情地休息片刻,便开始弹下一首。周围的人群中永远站着一个中年人,模样和年龄看起来似乎是他的父亲,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他。那情景仿佛一个寓言一样。
但这次不同,二胡的声线悠然颤动着,带着显而易见的活生生的人的气息。尽管地铁列车刚刚走远,隧道仍在轰鸣,我还是立刻被它抓住了心神。演奏者是一位不算太老的大叔,表情淡漠,但并非是对音乐完全无所谓的那种淡漠,而只是仿佛更习惯于用乐器诉说情感一样。他用电声喇叭预先录制的背景音乐为自己伴奏,无可避免地,这让音乐多少有些僵化,因为节奏早已被限定得一成不变,毫无即兴发挥的余地。但他仍然竭力使得自己的演奏在仅有的余裕中迸发出某种生命力来。
地铁来了又走,他的琴声偶尔混在噪声里,但他只是心平气和地拉着,而琴声也并没被盖过。
我怔怔地看着他,试图辨认出他的演奏里有多少是熟能生巧的肌肉记忆,有多少是来自他真实的「此刻」。实事求是地说,要求一个经年累月在地铁站的溷乱环境中演奏的人永远感情投入,既不可能,也没有意义,但他的演奏远非只是例行公事。我忍不住想,在这种环境里都能让自己的音乐传递出感染力的人,在真正的舞台上该能呈现出怎样的效果。
而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在纽约地铁里演奏呢?在演奏时他在想什么呢?
我要坐的车来了。我机械地上车落座,但又舍不得这音乐。车门关了,那一瞬间我忽然由衷希望车门由于故障再重新打开,我一定会跳下车去再多听一会儿。
但车门并没有打开。我扭过头去,在车窗里看着他消失在隧道尽头的灯光里。
三、
听一个人讲述他的过往,是件有趣而神秘的事。有时候能轻易看出一个人昔日经历同成长后的性格的联系,有时这种联系则仿佛迷宫里的线索一样模糊不清,甚至会让人觉得这只不过是牵强附会的事后诸葛而已。
但只有一个人自己才知道昨日的自我对今日意味着什么。在那些自己孤独面对自己的时刻,那些无可回避也无力承受的静谧的瞬间,一个人会被宿命感所笼罩,会忍不住把命运的叵测安排全都归因于历史。这当然通常只是借口,但一个似是而非的「解释」,有时候就是一个人所能倚仗的全部安慰了。
来美国将近十年了。十年前我雄心万丈,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相信命运总会眷顾自己,相信一个人只要不断小心避开自己不愿直面的困难,就总会找到轻巧顺遂的人生道路。我并不对自己有过高的期待,或者说,多少有些纵容自己的不求上进,但我还是相信——毫无理由但发自内心地相信——我能过出漂亮的人生来。
那时我绝不会知道,十年后我最深刻的感受,是耐心是一种多么难得的能力,而人生并无捷径可言。我开始意识到,一个人要如何努力地接受自己的缺陷,学着和灰头土脸的挫败和平共处,才能镇定地面对拖泥带水的生活,并且仍然鼓足勇气继续向前。这转变仿佛是一瞬间的事,而我甚至没能意识到它。像是海面上一条没有罗盘的船,以为自己一直在驶向同一个方向,而事实上早在湍流里转了无数弯过去。
也许是该拾回十年前的雄心的时候了。
夏天的夜晚正适合跑步。每次沿着哈德逊河畔慢跑,看着月亮升起在河对岸曼哈顿的天际线上,都会沉醉于它不真实的美,似乎转瞬即逝,一不小心就会错过了。
但那一幕当然在那里,一直都在那里,像是种无声的安慰和鼓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