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做到能自在地冲浪大概需要多久啊?」我趴在随着海水荡漾晃来晃去的冲浪板上问教练。
「唔⋯⋯说不好,看怎么算自在了。六个月?」教练站在齐腰身的海水里说。
「六个月!」我大惊失色。「这么久!滑冰滑雪什么的几周就可以像模像样地享受了呀。」
「嗯,可我冲浪已经二十年了,六个月并没有很久啊。」教练耸耸肩。
这是我第三次来这里冲浪,每次遇到的教练都不同。这一次是位女教练,看起来和任何纽约街头三十余岁的女性都别无二致。直到我们走进海里,我都看不出来她会冲浪。这也是我冲浪之后学到的新知之一:不是每个冲浪手看起来都像电影模特一样的。
我和她很聊得来。当然,这也很可能只是因为我已经多少掌握了一点冲浪的技巧,在冲浪板上不至于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开始有余裕聊天的缘故。她是附近一家医院里的护士,周末来这里兼职做冲浪教练的。「你是干什么的?」她问我。
「软件工程师,写代码的。」
「啊,那你是那种聪明人。」
我心里偷笑了一下。她的口气既非夸奖也非讽刺,就只是随口一说,但听起来还是很好笑。
「你是终年都冲浪吗?还是只有夏天才来这里冲?」我问。
「他们有人冬天也冲浪的,我冬天宁愿去滑雪板。」教练说,「我有一次冬天来这里冲浪,差点把手指头都冻掉了。你会雪板吗?和冲浪有点像。」
我摇摇头。
「我男友是个职业雪板手,他这会儿正在那边自己练冲浪呢。」教练指了指我们身侧的防波堤,「他水平也就和你差不多,五个浪能冲起一个来的样子。但是他不要我教他,我就懒得管他让他自己玩去了。」
「男人就是这样子的啊,你教了他还不高兴呢。」我说。
这天风平浪静,所以我并没有真冲很久浪,而是问了教练一大堆问题,如何判断浪的起伏方向,如何快速转身之类。教练跳上我的冲浪板,给我示范:「你看,你坐在尾巴上,把板这样翘起来,就能很快转过来了。」
「好棒的办法!」我赞叹到。然后照样模仿了一遍。咦?从板子上掉下来了。
又试了一遍,又掉下来了。教练在一边宽容地笑。
「为什么看你做起来这么容易!」我抱怨到。
「我冲了二十年啊。」教练说。
二、
第一次去冲浪的那一天事实上完全不适合学冲浪,风向不对,浪也太大。教练有点发愁,但还是硬着头皮带我下海去了。
那一次的教练是个小伙子,喜欢用设问式的教学,而我最讨厌这种方式,总觉得像小学生一样蠢。教练问:「你看看你的周围,你觉得最值得担心的是什么?」
我连冲浪板怎么拿都不知道,茫然四顾,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教练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只好勉力猜谜,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终于猜到了。「石头?」我没有底气地说。
「没错!就是石头!」教练用一种刻意强调出来的兴奋口气赞扬道,「我们要想办法远离这些石头!」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此这般,教练和我一问一答地讲了一大堆注意事项给我听,然后在我们下海之前对我说:「待会儿我说的这些你一个字也不会记得的,没关系。如果你被浪从板上卷下来了,你猜会发生什么事?」
我像白痴一样看着他。「什么事?」
「你就只是被卷下来了呀!」教练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护住脑袋不要被板砸到就行了。」
到了海里,我很快就发现,我果然什么也不记得,除了护住脑袋这件事以外。海浪在沙滩上看起来不过尔尔,身在其中才知道能量有多大,自己像是钻进了一个滚筒洗衣机一样。我差不多总是刚站到板上就摔进海里了。
「你干嘛那么恐慌啊,」教练问我,「你在恐慌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在恐慌什么,我连我是头朝上还是朝下都不知道。
「你太僵硬了,」下一次被浪卷下来教练又问我,「你感到你自己有多僵硬了么?」
我试着感觉了一下,什么也没感觉到。当然,僵硬的身体本来也就什么都感觉不到。
后来我终于觉得我必须主动提一些问题了。「请问,我从板上弹跳起来的那一下子,是应该用胳膊用力把自己撑起来,还是主要是用腿跳起来胳膊只是辅助一下?」
教练把手举在我面前,掌心对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手。」
我盯着他的掌心发呆,他一巴掌拍在我的脑门上。「你想太多啦!」
直到那天最后一次抓浪,我才勉强从浪板上站起来了一下,虽然旋即又跌进了水里,但总是个巨大的进步。教练也很高兴,大概觉得总算没有太打击到我的信心。「今天浪真的不适合初学者,你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安慰到。
我其实并没气馁。确切说来,是眩晕感还没有消除,顾不上气馁。「我觉得其实还好啊,反正跌进海里也不痛。」
「是啊,我就说嘛。」教练一边帮我收起冲浪板一边说,「万一被卷下去了,就被卷下去了而已,是吧。」
「没错。」我配合地回应到,有种哄北京出租车司机开心的感觉。
三、
长岛的海滩上有好几个冲浪地,当然比不上夏威夷和加州,但对初学者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这季节正是冲浪的好时候,到了周末,海面上一眼望去,尽是坐在或趴在板上随着海浪起伏着的冲浪手。
和大多数人的想象不同,冲浪的大部分时间并不是真的在冲,而是在等待和捕捉合适的浪头。一个人可以把一整个周末都花在海面上,在海风和波浪里懒洋洋地呆着,直到一道舒服的浪头卷过来,才跳起来乘浪冲向岸边,然后再划回海里,等待下一波浪涌来。有人很快就觉得这件事比自己想象的要乏味得多,从而放弃了冲浪,但也有不少人觉得这正是乐趣所在。
这个夏天只要周末没事,我都会来冲浪。从一开始被教练带着还懵懵懂懂,到后来可以自己租一块板子就自己下海玩。冲浪很难,从海上其他的冲浪手就能看得出来。不少人身材紧实,肌肉精干,冲浪板也是私家用旧的好货色,一看就是老手。但一个浪头打过来,能成功冲起来的总还是寥寥无几,常常让我有幸灾乐祸的感觉。
但是学新东西的过程总是有成就感的。
好几个朋友都知道,这是个对我来说极为难过的夏天。纽约几个月来的天气都很好,阳光和煦,又不酷热,正是出门呼朋唤友的好时候。但我大多数时候还是选择坐在家里,看着日影一寸一寸移动,听着心里的脆片支离剥落的声音,度过一个个静谧孤独的下午和傍晚。
好在大海上可以轻易忘掉许多事。
有很多细节是要直到开始冲浪才会注意到的:隆起的海面如何卷出海浪,风向如何影响了海浪的形状,诸如此类。波浪几乎总是一组一组涌向岸边,要冲破这些浪头趴在板上划向外海,是个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完成的挑战(很多冲浪手漂亮的上半身肌肉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在这汹涌翻覆的波涛里,心里什么事也容不下,只有大海本身。
「你不能和它搏斗。」这是第一次学冲浪的时候教练就告诉我的事。「你抗拒不了海浪,也不应该抗拒它。」
我要过很久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和滑冰滑雪之类的运动差不多,冲浪板上的稳定性来自于松弛的身体,而一开始最难做到的也恰恰是松弛。因为害怕失去平衡而浑身僵硬用力过度,结果更加失去了平衡,是每个初学者都必须闯过的难关。一开始一次次从板上跌落的时候,完全晕头转向。只有在自己经历了那个飞跃之后——第一次成功地在板上自己站起来,身体放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状态,稳稳当当地冲到海边——才会明白那个微妙的平衡感是怎么回事。
从一开始被浪头打得七零八落一片茫然,到渐渐明白每次发生了什么事,再到开始有意识地环顾四周控制方向观察浪头,这是个痛苦的过程。要一点点打掉自己的本能反应,克服心里绷紧的惊惶和抗拒,排解焦虑和执念,放松,自信,镇定,直到好像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
然后在不知不觉之间,身体里的僵硬会一点一点融化掉,感官会重新变得敏锐起来,自己会重新得到被再造了一次的安全感——就像所有别的成长一样。
然后夏天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