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缆车驶向 Trysil 雪山山峰的顶端,一路摇摇晃晃地上升,像是永远都到不了头。天空堆满了厚实的云,沉沉地压在雪上,分不清其间的界限,让空间失去了一个维度。天、雪、山、雾,融合成一片混沌的白色,吞没了远方缆车的轨道。要不是脚下零星有滑雪的人在雾中隐约穿梭来去,几乎无法相信自己仍然是在现实世界里。
这里是斯堪的纳维亚山脉的深处,上好的雪场星罗棋布。初春四月,世界上大多数雪场都已经关闭,但这里仍然还算是滑雪旺季,山上的积雪松软厚实。如果是一大早,趁雪场还没多少人的时候滑在仍然新鲜平整的雪道上,雪板割开雪面留下细碎支离的印迹,触感和声音都清晰可辨,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样的高山浓雾里滑雪,身前身后都是白茫茫一片不辨天地,看不清人也看不清路。但困难的部分不在于此,这里下山的路按照欧洲标准是红道,大致介于美国雪场的蓝道和黑道之间,一个陡坡接着一个陡坡。高手可以如鱼得水地呼啸而过,但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常常不得不在雪面上连续之字回转来控制速度。坡度越陡,就越是本能地要把重心向后撤,靠着外侧的那只雪板用力刹车。但这样反而更容易失去平衡,被自己创造出来的阻力扑倒在雪面上。就算勉强稳住了身形,也一定紧张窘迫地摇摇欲坠,一个长坡下来,浑身的肌肉都绷紧到酸痛了。
和许多类似的运动一样,滑雪的正确动作其实多少有点反直觉。转向的过程中重心不能落后,而要提前,在从一个弯向另一个弯过渡的时候,要向着下山的方向主动探出身体,带动雪板自然跟上。这和肌肉的本能反应正好相反,我也并不总是能做到这一点,但如果做到了,就会体会到那种和静止时完全不同的平衡感。重心仿佛要越出边缘,但雪板反而会稳稳托着自己一路俯冲向下。身体微微摆荡,清冷湿润的空气划过脸颊,享受着高速带来的微微的失控感,像是自由翱翔在虚空里。庄子笔下写到姑射神人「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大概感觉也不过如此。
经历过那一刻的人都会了解,滑雪真的是会上瘾的。
二、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滑雪的时候在儿童道上摔得一塌糊涂,后来索性大哭了起来。我觉得好委屈,为什么我完全学不会啊。」L 对我说。
L 是一个颜值耀眼,却在哈佛老老实实念历史学博士的姑娘。我上个月造访波士顿,坐在哈佛广场的一家阿拉伯咖啡店里和她聊天。我们谈起彼此滑雪的经历,我说我也有过类似的时候,在绿道上摔得精疲力竭,主要是心理上的挫败感最伤人。「我是不是就学不会这个啊!」那是最沮丧的一刻。
「有意思的是,不会的时候觉得好像人人都滑得比我好。但是学会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身体里什么东西咯嗒一下正确连接起来了似的。然后一旦学会了,就忽然发现很多人滑得好像都不如自己呢。」我说。
来波士顿是为了见几个朋友。几个人碰巧都是文科博士,在哈佛或者 MIT 念书,已经或者将要去学术界讨生活。聊天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学术圈的那些亘古不变的事,教职市场、导师关系、学科前途、流派不同导致的人事纷争、永远写不完的论文、还有似乎如影逐形地伴随着每个人的焦虑和抑郁。
我也曾经走在类似的路上,自然感同身受,但同时也多少觉得恍若隔世。几年前离开学术界进入大公司,如今同留在战场上的朋友们再聚首,有种松弛的陌生感。纽约当然也有几所不错的学校,可是在纽约的饭局上话题极少和学术有关。来到波士顿有点像是回到了校园里,而我意识到我并不真的怀念它。
但滑雪是个和学术毫无关系的话题。「你觉不觉得,滑雪和我们平时做的事情完全是相反的?」我对 L 说,「滑雪强迫我们用身体而不是用大脑来控制自己,身体要去主动对周遭的一切做出反应,去寻找运动中的平衡。思考和逻辑没有用,而且有时候反而碍事。」
「没错啊,我们平时的生活都太 intellectual 了。」L 说。
三、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以后会在学术界谋生,那听起来是最适合我的地方,我有才能,也爱好它。年少时我作为一名成绩优异的学生并不真正开心,但我以为那是基于完全不相干的原因。做一个好学生本身并不是件坏事,不是么?
回头望去,我忍不住惊异于我事实上在两种不同的力量的拉扯下前行了那么远。一方面,我对自己的才华所能胜任的事并无热情,另一方面,我又固执地相信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自己年少时真正隐隐羡慕的样子。音乐剧 Chicago 里有两句歌词:You can like the life you’re living. You can live the life you like. 这两件事都比听起来要难得多,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你为什么这么严肃?」在我的生命里有不止一个人曾经这样问过我。严肃有时候会被别的词取代,紧张、uptight、holding back,但意思都差不多。我很久以来都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甚至觉得有些气恼。我哪里严肃了?
要真正意识到控制着自己的那些潜在的恐惧感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当它的根源事实上贯穿自己一生的时候。我一度如此担心自己不会被人接纳,以至于它对我来说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和默认的既定事实。今天的我其实早已不需要担心这一点,但它从未消失过。
一个永远活在他人潜在的注视下的人,就像是一个试图在下坡每个转向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保护重心的滑雪者一样。他表现得体,但永远无法放松和自由地前进,更无法兴致盎然地投入。并且他时不时会狠狠摔上一跤,或早或晚。
滑雪让我了解到的最重要的事,是我当然不是个滑雪天才,但我也不必是。只要克服自己对自己的桎梏和约束,就能享受到滑雪真正的乐趣所在。每个曾经挑战过雪山的人都会了解,小心翼翼控制自己的执念不会带来安全,只会带来僵硬的身体和疲惫的心。总是害怕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姿势不够漂亮是无法画出真正舒展的曲线的,要获得真正的平衡和自由,需要勇敢而坚定地容许自己俯冲向前才行。
一个人并不需要在乎自己是否表现得出类拔萃惊艳夺目也可以被别人喜欢,进而坦然投入地享受生活。这听起来很显然,但我花了很久才开始懂得这个道理。
并且一旦跨过了那一刻,就会开始纳闷,为什么我这么晚才学会滑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