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来上海过了个中秋。临走的时候她说,这一趟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滴滴打车。
是我逼着她学的。她说她下了高铁之后怎么也打不到车,我顿时想起来前几天在雨里我看见街边一个老阿姨提着两大兜重物徒劳地召唤出租车的场景。众所周知,打车软件让出租车司机倾向于去抢单,等于是变相剥夺了不会使用这些软件的人的打车便利。这不是坏事,某种意义上说,这正是这种商业模式能够成功的关键一环。但总有一部分人要付出一点代价。我不希望我妈妈是付出代价的那个人。
她很快就意识到打车软件不仅仅只是方便叫车而已。在上海的时候恰逢台风带来的暴雨,而她要去的地方多半交通拥挤,这种天气里即使没有打车软件抢生意,出租车也未必愿意出车,拒载率一定很高。和出租车司机当面交涉乃至争执即使对年轻人来说也是让人极为不快的经历,何况是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打车软件可以加价叫车,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和司机的沟通问题,她为此开心不已。
当人们讨论打车软件的时候,这好像是不怎么被提及的一个方面。而事实上,即使打车软件没有补贴,价格和出租车持平,它所带来的市场信息流动性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这和共享经济没什么关系,纯粹是数字技术对人们交互方式的改进。传统打车本质上是个社交行为,一个人要当众发出请求,有时还要和人争抢,并且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拒绝。有的人容易打到车,有的人不太容易。而打车软件消灭了这种不平等。
可是它又带来了新的不平等。妈妈说:你知不知道我周围有多少人都不会用打车软件?
我说:你不能总和你的小伙伴们比啊。你就是因为老是这么想才一直没学会用滴滴打车的。
但我知道她的意思。技术开发者有时候会觉得不采用新技术的人不享受技术带来的便利是自作自受,但「采用新技术」并不只是一挥手的事儿。我妈妈不是愚昧的老顽固,她不转朋友圈里的各种传闻,不理睬电话诈骗,也不迷信保健品,她会用手机支付宝买菜,会出国自助旅游,会在平板电脑上保卫萝卜。她只是——像许许多多类似的人一样——碰巧一直没学会使用打车软件而已。
二、
过去一周里一直有人问我怎么看抢月饼的那件事。我没什么好答案。这件事没那么黑白分明斩钉截铁,两造做法都有可议之处。如果一定要我做一个判断,我会觉得,无论如何惩罚过重了,而且一家公司赋予 HR 一种类似于政治监督员的角色,本身可能不算是特别健康的文化。
但从程序员的角度来说,无论他们的行为是否达到了应该被开除的程度,他们确实在员工之间制造出了不公平。是的,我们可以争辩说,其他领域的许多做法本质上也在做相同的事(比如抢票软件),但这种辩论没什么意义。在这个具体的例子里,无论如何,技术取得了优势,获得了利益,并且是以牺牲其余人的利益为代价的。
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一点。有趣的是,在全社会对这件事的反馈里,大部分从事技术的人都站在程序员一方,而大部分别的行业的人都站在相反的一方。这大概不是偶然现象。
就像打车软件一样,许多新技术都同时有两种效应并存。一方面,它消灭了原本系统中不合理无效率的障碍,促进信息流通,抹去由于种种先天或者后天因素造成的人之间的鸿沟,帮助弱势一方取得原本只有强势者才能获得的地位。另一方面,它惩罚(无论是由于什么原因)没有跟上技术脚步的人,让他们为技术的获益者买单。它带来的效益是这两者的叠加:一部分是非零和的,来自对系统原有问题的解决,一部分是零和的,来自对特定人群的剥夺。
问题在于,有没有可能让前者更多些,而后者更少些?
抢月饼的那个事件里,一种比较理想化的(也许在这间公司里其实行不通的)解决方式可能是这样:程序员们意识到了原本系统的缺陷,于是写出了一个软件可以方便地抢到月饼。然后他们把这个脚本改造为可以公开给所有员工使用的版本,告诉大家这样一来,每个人都不用再毫无意义地不断刷新网页了。他们甚至可以把这个脚本就放在分发月饼的网页上提醒每个访问者下载,或者干脆更进一步,改写那个发月饼的网页本身,整个公司的时间成本都会被节省不少。既改进了效率,又兼顾了公平。
这么做当然不是程序员的义务,但对掌握力量的人来说,只讨论义务是不够的。
三、
我妈妈离开上海之后又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用滴滴打车的时候界面上弹出一个对话框显示刷脸可以获得某某优惠,刷脸是什么?我说:这是个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的新功能,不要理会就是了。
我能想象制作这个弹窗的产品经理大概没怎么细想这事。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懂刷脸是什么意思呢?
事实上,只要稍微细想一下,就能估计出全国会有多少人可能看不懂刷脸这个只有两三年历史的新词汇。我们当然总是可以简单地说,这些人不是目标客户。但这是结果,而非原因。一个功能在设计时就没考虑这群人,他们自然就不会成为目标客户。
这当然并不是说,一款产品应该想要面面俱到地服务所有人。这不符合商业逻辑,也不现实。然而技术行业作为一个整体,面对的就不再是独立的客户,而是社会本身,是我们虽然从属,但有时又会觉得陌生的那个对象。
我们有没有全力以赴地保卫这个社会的完整,而非眼看它被技术带来的变革所撕裂?
我们所创造的价值,是来自对传统社会运行方式的改善,还是来自于对没能迅速适应(甚至意识到)每场变革的人们心照不宣的掠夺?
如果这两者无法截然区分,我们是津津乐道于强者如何碾过这个世界,还是留神倾听了那些被碾过的弱者的声音?
技术的崇拜者喜欢赞美蛮荒大地上的探险,赞美燎原的烽火,赞美自由和创新和沛然莫之能御的革命,并且常常带着一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骄傲。但他们有时会自己也低估了世界变化的速度,忘记了每个人都有可能在转眼之间掉落在鸿沟的另一面。在从前街边打车的时代,弱者是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在手机打车的时代,弱者是看不清屏幕的老年人。如果有朝一日会写 js 脚本成为一种本质上的优势力量,能获得不平凡的利益,那其余每个不会写脚本的人——包括我这个不怎么称职的工程师在内——该怎么救济自己呢?
没有人能永远站在潮头,也没有人能赶上每一趟列车。It’s a feature, not a bug.
技术是这个时代的魔法。但愿它是福音,而非诅咒。世界当然残酷,但归根结底,我们让普罗米修斯盗来火种,跨越大海,登上月球,驯服机器,并不是为了让它更残酷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