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观解析,已完工,花了4天,贼长)
作为《流浪地球2》科学顾问团队的一员,非常欣慰自己参与的工作可以被这么多人喜欢,更是庆幸自己能够和这么多专业、严谨的电影人一起工作看到艺术和科学的融合,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据我所知,就在电影上映前两天,剧组还在通宵加班工作修改BUG,也许正式这种精益求精到苛刻的态度,才能奉献出这样优秀的作品。
抛开我自己的工作不谈,作为一个科幻迷观众来说(仅代表个人观点),电影拍出了大刘作品的“宏大叙事”、“史诗感”和“世界感”,这是从前没有任何科幻电影可以做到的,当然我相信这部分和一个牢固的世界观密不可分,从电影角度来说,我自己想把它被归为一个新的分类--「科幻史诗」。限于片长,电影很多细节没有时间深入讲解,这篇文章会简单向大家介绍一下影片的世界观,以及我们在设计相关科幻概念时所做的科学推理,希望可以给大家观影起到一些辅助作用。
导语:如果人类的好奇是一种病,那科学加上幻想是唯一的药方。如果我们说科技想象更期望展现技术趋势,那科幻更倾向反映技术和人类生活的关系,“经以科学、纬以人文”,两者相符相成才会编织出我们想象中的未来。
接触《流浪地球2》或许来自某种缘分。2020年,我在参加IEEE/CIC国际通信大会等待演讲,突然接到计算所王元卓老师的电话,问有个影视项目《流浪地球》剧组愿不愿意参加,可以借此机会做一些科普工作,这就是所有“造梦”故事的开始。因为我现在想想,除电影之外,科学家也没有更多机会去“推测”,或者“见证”一个未来的世界了。
现在回头看来,相比我自己的科研来说,这段科学顾问的旅程非常“爽”且“刺激”:我们可以随意展开科学畅想而不用去设计实验验证。稍作总结的话,在这将近2年时间里,我的工作主要有几个方面:
科幻本身不会完全遵守科学事实,但电影至少需要保证,在公众观影的3个小时内,世界本身存在被论证的坚固感,观众不会因为某句台词,某个片段或者某个道具对世界感到“出戏”,反例:动画《三体》中的科幻手铐。“科学底限”的重要程度优先级应该和叙事重心一致,即台词大于情节,情节大于画面,画面大于道具(即获得观众注意力越多的科学相关内容越重要)。
对于此类问题,我统称为“世界观”问题,并在工作中尽量遵循“What if - How to”框架,即从现实科学知识出发,推测核心幻想(比如行星发动机可行)成立时某件事的可能运作方式,让世界细节经得起推敲,因为《流浪地球2》的时间线几乎和现实时间线重合,这部分要更加小心谨慎;
从某种意义上,科学家对一个影片叙事、表现和事件可信度(影片“电影逻辑”)的贡献甚至比“科学底限”原则还要重要。因为制片人、编剧和导演往往会对电影市场、剧情起伏、情绪引导有深入的了解,但是对科技前沿不了解,对据此可以开展的科技想象力也不擅长。
在这篇文章里,我将从科学顾问的视角向大家分享对《流浪地球2》中
这篇文章会比较长,希望大家喜欢《流浪地球2》中的世界!
大家可以在此后上架的书(我目前也不知道是啥名哈哈哈)中会看到非常丰富的世界设定(特别感谢 @Ewing 洛神 和科学团队其它老师所做的工作),我在这里仅仅对一些大家在观影中有疑问的背景和世界观作简单介绍。
流浪地球2的剧情发生在地球启航之前,当时太阳危机揭露已有十余年,联合政府(United Earth Government,UEG)成立,总部设立在纽约,但世界政局动荡不堪,人类纷纷自救但仍内斗不止,大大小小各种战争频发,伴随着重工业的无序扩张,世界一片荒芜,科技在重压下加速发展,人类转入以航天工业为主的计划经济社会,并举球之力提出了数百个自救计划,其中以下四种计划进入方案论证阶段:
虽然剧情主线是移山计划和数字生命计划,但是这四种方案在剧情中都有体现。电影中又涉及了几个比较重要的实体,
自古以来,生死永远是人世间最难解的悲情,为此无数人曾向往甚至试图尝试永生。古代,前有秦皇遣徐福仙岛问药,后有汉武筑高台接仙露。现代,人们对永生的向往也随着云计算、人工智能的发展而改变,《黑镜》《万神殿》《超验骇客》等等科幻作品都曾经深入思考如何实现数字世界的永生/或者重生。
自从1920年德国精神科医生Hans Berger博士[1]用大脑头皮上的贴片电极成功测量人类“脑电图”以来,科学界就猜测脑电波是一种可用于大脑直接对外/对内交流的信息载体,此后关于脑电控制/脑波暗示等的科幻/游戏创作一直不绝于耳,比如《命令与征服:红色警戒2》里就有一种叫做“尤里”的作战单位,可以通过操纵脑电波实现对其他单位的精神控制。但在当时,没有人想要把这些狂妄的想法变成现实。
这种情况延续到1970年,科学界逐渐认识到,人类脑电波中某些可观测部分可以反映大脑状态[2]。比如医院里,脑电图仪通过观测alpha波(alpha wave)来辅助医生完成脑部疾病诊断。更有甚者,在大脑产生动作意识后,部分脑电波会随之产生变化。当时的科学家认为,如果能够捕捉到这些变化的电信号,或许就能还原出受到刺激时的大脑 “意识”。后来第三代脑波测谎仪就由此而生:当受到小概率事件刺激(比如正在编造谎言)后,300ms-1000ms左右可以观测到正向脑电波波峰(即P300波),以此可判断被试者是否说谎。
著名科幻概念“意识上传”,其实是此现象的反向利用,即“对脑电信号/人脑结构的完全观测是否能还原人类意识本身?”我不太想在这一节回答这个半科学半哲学命题,这里只给大家留下个小悬念。但毫无疑问,1970年起,科学界已清楚知道大脑电信号与人类意识之间必然存在关联,并为总结这些关联付出了大量实践。
既然已知存在联系, 那我们能否利用某种脑电波来直接控制人体外部设备?比如假肢或者电脑?
这是脑机接口的核心科学问题,原文来自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Jacques J. Vidal教授在1973年发表的开创性论文[3]。Vidal教授此人是一个传奇,他当过电气工程师,做过空军飞行员,后来还是回归高校,穿上西装拿起教鞭,最后开始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脑科学研究所研究哺乳动物前庭系统。在成为一名独立研究者后,他很快就接到了美国国防部资助的人机通信项目(Brain-Computer Communication),这也是1973年这篇论文的来源。
在这篇论文里,他十分笃信自己的预言:“即使仅以当时计算机科学和神经生理学的现状为基础, 也预示着这样的壮举可能即将来临”。要知道,当年计算机才刚刚兴起,雅达利公司还只是个1岁的新生婴儿,距离《吃豆人》诞生还有7年时间;而就在三年前(1970年),26岁的Ken Thompson刚刚在一台破旧的PDP-7上开启UNIX纪元。他不会意识到,仅仅13年后,他将因此获得图灵奖(注:UNIX纪元是苹果的OS X等类UNIX操作系统和JAVA等主流编程语言的时间起点)。
即使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脑机接口都没有取得明显科学进展,甚至在当时被认为是某种“科学幻想”,我们也不得不佩服Vidal教授对神经科学和计算科学的洞察和远见:因为在50年后的今天,“脑机接口”已成了科技领域无人不知的技术趋势之一,甚至已经成为了某种“科技时尚”。
其实在了解 “数字人类”的核心概念时,我们就认真思考过脑机接口的具体呈现形式。早期讨论中,曾有两种方案:“侵入式脑机接口”,即通过探针直接采集/刺激大脑皮层电信号,通俗的视觉呈现就是脑后插管,为了植入电极一般需要开个真的“脑洞”;另一种就是大家现在看到的“非侵入式脑机接口”,即通过电极贴片采样头皮脑电(Electroencephalogram,EEG),一般通过头戴脑电帽或者头盔实现。《阿凡达》里有比较直观的对比,人类进入阿凡达用的是非侵入式脑机接口,而阿凡达连接灵魂树,可以类比为侵入式脑机接口。
在现实里,因为可直接接触大脑皮层,前者通常更准确、可传输的数据量更大、未来真正实现的可能性也更高,但是考虑视觉、道德(脑后插管有点过于邪恶了)和数字生命计划可能的普适性问题(在近代做这种手术实在不太可能获得那么多簇拥),最后选择了非侵入式方案,不然这位躺下的小哥可能已经被脑后插管,不会笑的那么轻松了。
总结来看,如果我们要实现数字人类,可以:
那么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思考心灵和身体的关系。
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古希腊哲学家就开始思考心灵和身体的关系,即“心身问题”,至此已有两千多年。心身问题主要体现在笛卡尔二元论的困惑:他认为每个人都由身体和心灵两种不同实体组成;身体与心灵可分离、独立存在、可以相互作用,心灵无实体。 20 世纪中期,这种观念随着科学的发展产生了一些变化。一些神经科学家认为,意识蕴含在大脑的信息处理中,它实质是大规模神经元集群产生的“涌现”现象,根据这一猜想,他们把心智比喻成软件程序,其运行在一个称为大脑的硬件上。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来,这是“意识上传”这个科幻概念的哲学基础,在《万神殿》等作品里有所体现,也是影片中“数字生命计划”的灵感来源。
现代科学却认为笛卡尔的观点并不完备[4]。虽然心智毋庸置疑源自大脑,但大脑往往通过重组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即神经突触)来存储信息,产生记忆,而行为意识,也很可能源自大脑各神经元之间、各皮层区域之间的相互作用[5]。某种程度上,人脑形成新记忆和新意识的过程,会导致神经突触的生成、断开或强度改变,对外反映为脑电波变化。
这种调整会对科幻设定有什么影响?
在过往科幻作品里,比如《万神殿》里提到的“上载智能”,认为对人类大脑的神经连接进行分子级别的结构快照就可以把思维、意识、情感上传到云端,这是一种比较典型的符合笛卡尔观点的“数字化人类实现框架”。
我们认为这也是不完备的。根据上述分析我们推测,记忆、行为(或者某种意义上,心智)与大脑神经突触的变化存在联系,即“心身其实存在部分相关性”。单纯的短时大脑结构快照并不一定能完全还原心智。人的意识活动不仅仅源自大脑神经的连接形态,同样会体现在神经元连接的生灭之中,所以需要记录相关神经活动规律,才有望实现意识还原。
至此,我们对“数字化”一个人类的神经生物学和哲学思考已经结束。如果从现实世界作为起点,我们只需要做出一些重要假设,就可以回答“如何制作一个数字化人类”这个初始问题。这些假设包括:
如果上述假设都满足,我们才可以说人类的意识是可以被上传或者被复制的。请注意,我这里并不想试图讨论数字人类的唯一性问题,这部分留给后续文章说明。
影片里呈现的“人类数字化”流程在我们眼前就逐渐清晰。比较学术的概括,我们提出的“数字化人类”一般性框架应该是:
这一整套流程的输出结果,就是一个科幻意义上的、具有思维和意识的“数字化人类”,就是影片中印度小哥那套机器的功能了(虽然好像电影里不会出现很长时间)。
在过往电影作品中,心身分离的视觉呈现不是什么新鲜事。比如奇幻或者神话电影里,灵魂出窍、灵魂附体往往只需要表现为一个虚幻的人影套进真实角色中。但即使这些电影里灵魂可以迁移,编剧也大概率不会把人的灵魂附着在树上,然后还让树活蹦乱跳。因为这种行为违反了我们对树的常识认知,会让剧情不合理。
对科幻电影来说更是如此,心身相关情况下“数字化人类”后,人的数据载体应该怎么组成才是符合科学推理的?相信很多朋友都已经在起航之前、图恒宇和MOSS预告里看到了最后的视觉结果:这是仿佛2个U盘绑在一起的小型电子设备,它被插入机器之后,其中一端会亮起红灯。
但,它真的是一个简单的存储设备吗?
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正如之前所说,我们认为心身相关,单纯的大脑结构存储并不一定能完美还原意识。在此基础上,还需要通过与大脑交互来记录思维过程中的大脑活动,并据此数据用代码重现神经元的生灭规律(这里我们假设整体拟合过程是完美的)。因此,其载体不应当是一个简单的储存设备—至少应该存在部分计算(也就是仿真大脑)功能。
这样, “数字化人类”的载体(我们称为数字生命备份卡)应该至少有两部分组成,记忆存储部分,和思维存算部分,后者是一个专用计算芯片。在数字化人类过程中,其通过采集的脑电/或影像数据完成思维拟合。可以认为,数字生命备份卡本身就是一个专门从事“全脑仿真”的专用硬件,在对人类进行数字化的过程中,其需要连接脑机接口设备和大脑结构快照设备(电影中是合为一体的)才是能实现完整的人类数字化过程。
此外,数字生命备份卡可以通过外部算力设备驱动,其连接算力越强大,数字生命本身就会越强大,但是无论如何,这是一套微型计算设备,并不单纯是一个硬盘,其运行也离不开能源。
脑机接口和意识上传部分此致。
我在科学家专场点映之后,问了小伙伴一个问题:你觉得在数字生命眼里,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 数字生命眼里的延续和人类相同吗?MOSS的意识来自哪里,它真的是在消灭人类吗?这其实是个非常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薛定谔在《生命是什么?》一书中探讨生命的意义时,曾经写道:生命是很多种能够决定个体未来发展完整模式的密码本 (code-script),人活着就是在对抗熵增规律,生命以负熵为生。那么如果机器可被视为生命,数字生命是一样的吗?
这部分我们先从现实说起。
现实世界里的数字生命研究其实只是刚刚起步,虽然它可以追溯到阿兰·图灵和冯·诺依曼关于计算机模拟生物胚胎发育和自我繁殖的研究,但是现实世界和电影世界其实是两回事,最起码远远不到涉及人类意识的程度。这部分的研究可以分为以下几个方向:
总体来看,现实世界对数字生命的研究仅仅局限在计算机中,试图以数字形式去模拟生命的某些关键特征,并不是去试图模仿或者数字化人类本身。因为人们普遍认为,碳基生命本身是一个复杂系统,对其进行模拟仿真远远超出目前的技术限制。
在《流浪地球2》中,我们不会考虑这种概念呈现形式。通过这些研究与当前科幻概念的交叉对比,发现目前主流的科幻作品中,比如《万神殿》,往往会完整考虑意识上传的过程、数字生命复苏的心理反映,但是并没有考虑生命本身的稳定性和进化规律。后者其实是一个更有意思的科幻话题,而且和剧情相关。
那么,这里就有了第一个命题:一个幼小的数字生命,在什么情况下会稳定存在?
现实世界“数字生命”的早期研究和上一节意识上传的设计中,我们可以观察到以下三个现象:
因此,利用脑机接口导出的记忆等遗传信息,确实有机会实现具有显著生命特征的 “数字生命”,其主要设计逻辑遵循环境感知产生认知,认知加历史记忆产生情绪,情绪决定行为的基本流程框架。在这种情况下,数字空间的稳定程度(直接关系到环境感知的建立)会对幼小的数字生命(情绪不稳定时)来说尤为重要,而数字空间稳定程度又和算力严重相关。所以,大家可以看到,当图丫丫崩溃时,首先第一反应是周围好黑,这代表着数字空间濒临崩溃。
事实上,我们当时也尝试从世界真实来讨论这个问题:在现实中,“世界”会因为我们的行为作出反馈,这些所有的交互集合起来构成了我们认知中,世界的「真实性」。现在的元宇宙不具备这样的真实性,所以人们认同度不足。但如果人类刚刚数字化,进入数字空间,数字空间的真实程度会直接影响到该个体的稳定程度。通常来说,越真实的数字空间需要越高算力维持。
这是我们认为数字生命需要高算力支持的理由。
从上述两个角度综合考虑,《流浪地球2》中数字生命的整体历史发展就呈现在我们眼前,分为三个阶段:
这就是我们对整体数字生命的思考,而相关的设定,在图丫丫界面上有所体现,在本文中其实也有给出详细的体现参数,大家可以自行发现。
“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电影里这么说道。
但,如果数字人类真的会出现的话,他们会遵循什么样的道德体系?正如大刘在三体中假设的宇宙道德体系一样,数字人类会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数字人类就没有文明吗?
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做些简单思考。在一些内部讨论和资料调研中,我们认为数字生命会在无机和有机、记忆与遗忘、真实与虚幻、灵魂与肉体、全知与隐私这几个方面与人类产生伦理冲突。数字生命与人类之间的思维方式、道德准则也将会巨大到无以复加,在前文提到的「算法优先」的原则下,为了延续人类种族,「数字生命」遵循的最优原则会在四大计划中选择哪个?
结果显而易见,而且电影中给了非常巨大的暗示,包括但不限于多到令人完全无法忽略的摄像头和偷窥特写,包括月球危机和太空电梯危机中的各类巧合,比如不止一次危机中途,门突然关了,装计算机的安全带突然坏了,仪器突然失灵了等等等等。
人类试图解决危机的方案总是能带来新的危机。
【这部分是个人猜测,不代表剧组,剧情我没参与哈哈】这一切都会导向一个结果,MOSS会更倾向于把人类全部数字化,摒弃人类的道德观和亲情,这种情况下人类的生存延续概率是最大的。至于月球危机,MOSS可能会通过分析认为,人类启航时间过晚,这会导致自己的毁灭,所以决定制造月球危机,并帮助人类紧急启动行星发动机,开始流浪地球计划。请回忆一下周先生的各种坚定发言,对于生命和人的定义,还有结尾处的老年闪回;马召死去前遗书里画的莫比乌斯环,和他对图恒宇的各种引导,那么,「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这里的人是真人还是数字生命呢?在月球危机时的股骨发言,是不是代表着「数字文明」建立呢?
或许可以稍作思考,会发现不一样的世界。
如果我们认为数字生命会带来「数字文明」,那它会依赖于人类文明,从这个角度,MOSS或许是在希望延续自己的「数字文明」。
这里限于篇幅,数字生命部分此致。
在月球危机应对计划中,人类集结了所有核弹,发现当量远低于炸毁月球所需,于是通过「相控阵」技术试图引发月球内部可自持的重核聚变来炸毁月球。那么为什么我们认为这种方式有可能达成炸毁月球的条件?它的原理又是什么?
这部分有团队其它老师负责,我这里只做简单的概念介绍,相比借用「相控阵」这个术语,我个人更喜欢把它叫做「阵列爆炸」,后文也将延续这个叫法。
众所周知,在真实世界里,物质波存在干涉效应:当两个或更多波在同一个空间中传播,在每一点的合成振幅是各个波的振幅之和。如果波峰和波谷叠加,则会导致能量消失,其应用就是抗噪耳机;在另一种情形,比如线阵音箱,相控阵列雷达,这种操作会产生能量叠加。这就诞生了剧情中的一个核心概念,月表核爆。
核心概念「月表核爆」:通过合理放置爆炸单元,实现在月心处的爆炸能量叠加,如果当量合适,有机会导致月核小范围内出现类似行星发动机内部的核聚变临界环境,也就是在月表下面 300 千米处的上月墁区域形成一个 30 米直径大小的爆心,产生可自持的连锁核聚变,从而让月球自己炸掉自己(注:可自持的意思是可以自动继续下一个核聚变,参考太阳的核聚变方式)。
现实世界里,这种爆炸方式称为阵列爆炸,和相控阵雷达类似(可以认为都采用了相控阵原理),但是不同之处是阵列爆炸采用爆炸阵元,而相控阵采用的是电磁波发射阵元。通过把爆炸单元按给定阵列布放,精确控制每个爆炸单元的起爆时序,就可以在空间上的某个区域实现爆炸能量聚焦。基本上,阵列爆炸利用特定区域/方位震荡波的叠加或聚焦,可以使爆炸能量产生“倍增”和“定向”作用,其上限为爆炸单元之和。
用相控阵原理或许能更简单解释这一现象,通过多天线调整阵元发射相位,可以实现类似「手电筒」的聚光效应,这样能量完成在某个点上的聚焦:
在现实世界中,阵列爆炸已经被多个组织验证有效:
考虑剧情中严格的时间要求,并且现实世界中的核弹当量绝对不足以炸毁月球(差6个数量级以上),如果我们以核弹作为阵列爆炸单元并作出以下假设,【或许有机会】通过月表核爆引发月球内部的连续核聚变(进入脑洞部分):
在这种情况下,技术上月表核爆月球是可行的。不过作为电影中的泪点之一,我们都相信这部分会让观众感到喜欢~ 考虑到MOSS部署了这个核弹阵列,大家真的觉得核弹阵列是人工触发的吗(狗头)?
阵列爆炸部分此致。
如果太空电梯真的存在,这样7倍地球直径,占地月间距1/4的巨构建筑(Megastructures)将是人类文明史上最辉煌的奇迹。
太空电梯是《三体》”危机纪元“和《流浪地球2》”太阳危机“中最先实现的航天技术,可以极大降低人类的太空运输成本。因为载荷以低速进入太空,太空电梯将允许发射大型脆弱结构,目标载荷将不需要整流罩,从而让人类进入太空殖民时代。
如果追根溯源,太空电梯源自人类的古老梦想:用梯子连接地面与天空,人可以通过此梯往返天地之间。《圣经·创世纪》里记载的巴别塔也有类似描述: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了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被分散到世界各地。”但是耶和华降临看到了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那座城名叫巴别。
——创世记11:4–9
和很多人的想象不一样的是,在近代,太空电梯的概念最先起源于现实,而后才通过科幻作品发酵,
但是,对于这样一个足以称之为文明史诗的巨构建筑,一个简单概念验证或许甚至不能称为一种进步。庞大的工程细节、材料的可靠程度会直接决定了它是否能够进入可行性环节。在这里,我们或许需要从基本部分说起。
太空电梯的基本原理是,利用地球自转产生的离心力克服地球引力,从而保持电梯缆绳的拉伸状态来承载运载仓。所以通常情况下太空电梯至少应该有几个部分组成:地面基座,缆绳,平衡锤,位于地球静止轨道的空间站,以及负责运送货物/人员的运载仓(电影中称为轿厢)。
“天梯三号是唯一一部基点在海上的太空电梯,它的基点是在太平洋赤道上的一座人工浮岛,浮岛可以借助自身的核动力在海上航行,因此可以根据需要沿着赤道改变太空电梯的位置。”
《流浪地球2》的太空电梯坐落于加蓬利伯维尔附近的海域,经过多年开发,其已经成为了一个较大的空地交通枢纽,周围已经形成了一个戒备森严的军用海港。
我们回顾一下初中学习的关于旋转圆盘的线速度和角速度知识,一个轿厢在上升过程中,在地面和高空时,角速度一样,但是线速度完全不同,而且随着高度增加,其线速度是不断增大的。当然,线速度提升主要来自于缆绳对轿厢,平行于地面的反作用力,以及轿厢向上的推进力。因为不断增加的线速度,轿厢才有机会达到地球静止轨道的环绕速度(3.07km/s)。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既然是缆绳在横向拉动轿厢,那么缆绳的力又是哪来的?或者说,轿厢增加的这点线速度的动能,根源在哪儿?
来自同步轨道空间站和平衡锤的拉力,下边这个示意图可以看的比较明显。一般意义上,同步轨道空间站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或者需要多个太空电梯轿厢同时工作,达成大概的力平衡,所以如果平衡锤和空间站质量不够(或者稳定到不容易被拉走),整个太空电梯的结构会处于一个动态平衡的状态,当然考虑方舟号空间站的大小,这种情况很难出现。
太空电梯如果建设完成,那么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空-地交通枢纽和地-月交通大动脉,它的战略地位母庸质疑。与之相比,它比铁路、公路或者飞机这些交通方式会更加脆弱,因为缆绳结构过于容易被摧毁。对于任何袭击,太空电梯应该都是首当其冲的,《三体》里这么说:
“所有太空电梯的基点和航天发射基地周围都有大量的人群在聚集,扬言要关闭所有进入太空的通道…当发现(太空电梯)运载舱上升或航天器起飞时,这些人会同时拔抢照射,激光的直线弹道使瞄准很精确,大部分的光束都会聚集在目标上并将其摧毁。”
其中存在很多问题:
虽然太空电梯是个比较科幻的概念,但是现实世界里,已经存在「太空电梯联盟」等组织,很多人预测太空电梯将在未来100年内投入运营,日本目前已经尝试了很多技术方案,或许我们有生之年真的能够看到这样的巨构建筑存在。
太空电梯此致。
个人估计,很多人在最后看到彩蛋「人在回路」的时候会一脸懵逼,但是这其实是目前机器学习研究研究中的一个细分领域。
众所周知,现代机器学习是数据驱动学科,大家普遍把算法当做黑盒,而更加在意数据的训练/测试,以及相关的反馈结果。在这里,人类并没有介入机器的控制和运算。
从机器的自主性角度,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有三种:
我们通常说的人在回路是第一种,即人类会显式存在于机器控制回路中,且不可简单剥离。理论上来说,它可以利用人类反馈,来消除机器控制或数据训练等过程中的错误,因而提高算法和机器的准确性。在影片里,我们引申了这部分含义,认为数字人类图丫丫与MOSS,即智慧和算法有机融合的过程,体现了「人在回路」的思想。在此基础上,当人成为智能算法应用的一个重要环节时,算法就可以适应更多复杂变化,产生质的飞跃。
我们认为,这会导致MOSS从原本的弱人工智能(和现实水平差不多的人工智能)发展为一种强人工智能(超越现实的人工智能),在剧情里可以明显看出MOSS此后产生了自我意识(这是MOSS的回答)。
「根服务器」,现实世界里全名「根域名服务器」,主要用于管理互联网主目录,是互联网领域中最重要的战略基础设施之一,其最主要的功能是顶级域名解析服务,对网络安全、运行稳定至关重要,被称为互联网的“中枢神经”。
《流浪地球2》里,为了剧情和过多的概念(现在已经太多了),我们简化了重启互联网的复杂性。在现实世界里,真实的互联网是非中心化的分布式的部署方式,不存在绝对中心。根服务器只是域名解析服务(DNS)的关键,如果重启全球互联网,根服务器只是其中一环。在电影里,根服务器其实是域名解析服务+骨干路由器(Tier-1 ISP)的集合体(这个在世界观设定里有提到),电影时长问题,没有进入台词。这里可以回答几个问题:
在最开始设想的时候,我们曾经推理过很多种未来互联网形态,最后认为在当时IPV4资源池已经耗尽,全球IPV6网络已经普及,所以基于现实中的「雪人计划」,我们认为:
IPv6 的 3 台主根服务器很有可能分别位于中国北京,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hina Internet Network Information Center,CNNIC),美国杜勒斯(Dulles),和日本东京,其镜像遍布全球。根服务器是下一代网络里为数不多的,存储全量全球路由表的地方(可以理解为一个设定,是一个超大规模水冷服务器集群)。
如果恢复根服务器的话,其实一台就够了。但是考虑到互联网断开之前,很可能会有很多正在工作的电脑试图接入网络,这会造成“开机风暴”,形成大规模DDoS攻击。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考虑至少需要重启三台根服务器,才能保证发动机并网成功。
因为如果不同步启动全球发动机,会导致地壳破碎和地质灾害,而当时建设全球发动机专用网络时间已经不够了(而且太阳风暴导致卫星专网不可用),所以为了在极短时间内同步启动全球发动机,只好启用备用计划--利用原本互联网里,已经用网络切片搭建的发动机专用虚拟网络来实现(现在的某些高密级军事网络就是这样运行的)。
发动机专用虚拟网络,又叫做全球发动机子网络,物理层面上和全球互联网连接,并通过软交换构建了全球发动机专用网络,通过在层间设置更高权限的防火墙来提高权限增强安全性。发动机子网络采用公私钥体系,其电子秘钥自动生成。
在现实世界里,真实的互联网是非中心化的分布式的部署方式,不存在绝对中心。
如果骨干路由/或者运营商的网络基础设施坏掉了,那只会影响局部。但是,目前的根服务器是能够重启的。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IETF成立了工作组专门研究DNSSEC安全扩展协议(DNS Security Extensions),通过引入公开密钥技术,依靠数字签名保证DNS应答报文的真实性和完整性。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DNSSEC根密钥是全球互联网DNSSEC信任的锚点,所有需要请求DNS服务的设备都必须设置根密钥才能让它正常工作。也就是说,根密钥必须获得全球互联网社群的信任,于是当时考虑引入了TCRs(互联网信任社群代表)体系,维护根域名系统的正常运转。
在全球21位社群代表里,其中7人保存有“恢复密钥持有人RKSH(Recovery Key share holder)”,来自中国的姚健康博士是其中之一 。RKSH的主要目的是以防止互联网根域名系统基础设施遭受毁灭性灾难,比如发生意外、战争、灾难等突发极端事件,导致DNS服务同时不可用。
换一种说法就是,这7人担当共同重启互联网的重责,媒体曾经有报道说,「开启互联网,需要7把钥匙」,指的就是持有DNSSEC根秘钥恢复秘钥的人。如果全球根服务器均不可用,召集他们中的至少5位就能恢复根密钥。
当然,电影里并没有那么复杂,只要1个人就行了,他手里的主要秘钥也只是为了启动发动机子网,仅此而已。
终于写完了这个2万字的长文。一部好的电影是许许多多部门努力的结果,希望我这篇并不是很严谨的设定文章能解答大家影后的疑惑。而这,也只是我可以想到的,剧情中比较明显体现的概念和工作而已,后续更详细的工作我将在我自己的系列文章《流浪地球2》科学顾问的造梦手记里更新,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最后,希望大家喜欢《流浪地球2》的世界,也希望大家能知道我们在背后的努力和思考!
在此感谢!
全文完。